一年前,青年学者张晖突然离世,年仅36岁。整整一年过去了,曾经跌入深渊的妻子张霖,以笔代酒,祭奠这位人生旅途中的伴侣和学术道路上的孜孜前行者。
白血病
预感熄灭“忘记”
时间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能够消磨或稀释内心的悲哀。除非时光倒流,且停驻在2013年3月14日下午2点。在那之前,我是欢快的、圆满的、完整的。在那之后,我破碎了。
我记得我回到家,打开房门的时候,看见张晖正在拆《无声无光集》的塑料套封。
“样书来了么?”我高兴地走过来摩挲那淡黄色的素雅封面,“你吃饭了没有?”他对我微笑了一下,样子甚倦,摇摇头。我把粥端来,用勺子喂他:“今天我们去医院吧。已经快拖了一个星期了,也不见好。”他勉强吃了几口粥,又喝了几口感冒冲剂,要求量一下体温。
38度,不高。但是,突然,我发现他脖颈上有一大片紫色的出血点。我心中一惊,他似乎也有点慌了,终于同意去医院。这时已经是下午3点。
我们拦了一辆的士去海淀医院。一路上,我未与张晖说话,他很倦,我心中忐忑极了。
到了医院,医生让我们去验手指血,一连验了两次。第二次验血时,医生把我叫到一旁,问:“他有血液病你知道吗?”“不知道。”医生看着我,停了停,说:“白血病。他的血项已经高出正常人50倍。你们马上去人民医院吧,这里治不了。他今天晚上就有危险。”
到人民医院的时候,快5点了。门诊已经停了。我让张晖在楼下坐着,一个人跑上去找血液科。医生都下班了。我拍那锁闭的门,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喊:“有人吗?有人吗?救救命啊。”
过了不知多久,一个女医生从卫生间里出来。我拦住她,求她看一下化验单。我说:“他只有36岁。他真的是白血病吗?”
那女医生看了看化验单,立刻转身打电话给急诊。医生开了很多很多化验单,她告诉我,赶快去交费,不要耽误时间。
到处是人在排队,我不停地插队、插队,终于把一切手续办完。我找到张晖,他已经面如土色。我却还想带他去化验,我想快点证明医生们的判断是错的。
张晖站起来,走,却走不动。当护工把轮椅推过来的时候,我眼看着张晖轰然向后倒去。我不知是怎样把他平放在一张床上的,护士不停地问晖:“你叫什么名字?你在哪里?”张晖一张嘴,竟大口大口地吐起血来,他虚弱极了,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预感
在重症监护病房,我开始不停地签病危通知书。张晖的腿僵直得像铁,浑身打颤,体温迅速下降。他完全没有意识了,不回应我的呼喊,血不住地从他的嘴里流出来。医生说,他在大出血,头部也出血。除了打点止血的药进他的身体,医生什么也不能做。
好不容易,张晖安静下来,其实是昏迷得更深了。弥散性脑出血,已经形成脑疝。颅内压过高,压迫中枢神经,呼吸衰竭。如果不插呼吸机,四十分钟内就会死亡。但上呼吸机,会造成口腔喉咙内的创伤。
“可以做开颅手术吗?”我问医生。“他是白血病,血小板太低,开颅无法止血,很可能下不了手术台。”医生答。
我意识到必须给张晖的父母打电话。他们刚刚带着两岁的贞观从北京回到上海崇明,还不到两个星期。
上呼吸机以后,张晖的心跳变得很稳定。我看着张晖安静地躺在那里,但我明白,他正一点点地离开我。他很烫,好像一个燃烧的火把一样。医生说,他的中枢神经在发烧,温度降不下来的。我看着药水一瓶一瓶地注入晖的体内,我们都在等,等他的父母,等那个最后的时刻。我所延长的,并不是晖的生命,而是他的死亡,为了尽他人子、人父的责任。
贞观的爷爷奶奶不停地有电话来,他们被阻在了上海虹桥。所有的飞机和火车都没有了,他们最快明天中午才能到。张晖还要再挨12个小时。
已过午夜,我忽然发现,在张晖的最后一个月里,他只是对他的病一无所知,但似乎已经预感到他的死。一天,他突然把他所出的书都摆出来,摩挲着说:“什么时候出全集呢?”又一天,我们一起散步,突然看见夜空里升起一只孔明灯,晖说:“这是引领灵魂的灯。”再一晚,北京一夜大风,吹散连日雾霾。晖站在窗前,突然指着西山八大处的山顶,说那里有连成片的灯光,轮廓好似佛像。他对我说:“看,那里有佛光。”
我现在还记得,我们的最后一个夏天,在旧房子里,当我们完成《无声无光集》的《自序》时,他脸上的落寞与欢喜。他是那么爱那最后几句话:“在嘈杂的市声与闪烁的霓虹中,面对无声无光的石塔,我日复一日地读书写作,只为辑录文字世界中的吉光片羽。……正是书中这些有声有光的人与文,陪我度过了无声无光的夜与昼。”
于是,这本原来叫作《卤煮集》的小书,最后被他命名为“无声无光集”。“这会是我写的第一本畅销书吗?”他很期待地看着我。当时,我们被文字表面的魅力魇住了,一点也没有想到这几个字背后潜藏的幽暗力量。
熄灭
陪伴张晖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一点也不漫长。我的脑海里,闪现着我与他在一起的每一个或欢乐或忧伤的时刻。我们在18岁的时候彼此认识,我们认识了18年。在生命中最好的年华里,彼此陪伴,一起度过。这些时光没有一天不是美好的。而这些美好,今夜全变成了忧伤的深潭……
天快亮的时候,张晖的心跳和血压突然下降。他撑得太辛苦了,也许他等不及了。我呼叫医生来。他们开始给他打强心针。我对他说:“爸妈中午到,宝宝你再坚持一下。”张晖的心跳和血压果然又升起来了。我守着张晖,为他唱《甜蜜蜜》。这是我们最爱的一部电影。他的手在我手中似乎动了一下,他的眼睛始终没有闭上。他很烫,42度,像个火把一样快要燃尽了。
张晖苦苦撑着,等他的父母和婴儿。他的心跳渐渐下降,血压渐渐下降。医生给他强心针。他的心跳又升起来,到了200多次每分钟。这是多么虚弱而痛苦的跳动啊。我真希望这一切马上结束。
终于,在医院门口看到了张晖的父母和儿子贞观。我将贞观交到高育花师姐的手里,晖,原谅我,我没有让你听到你的婴儿的哭声。那心碎的声音,还是不要听了吧。
脑外科专家来了:“病人在昨夜已经脑死亡。现在的心跳和呼吸都是机器维持的。”
张晖似乎也听到了这个宣布,在那医生离开后不久,心跳骤降。强心针,一次,不行;强心针,两次,不行;强行针,三次,依然不行。医生问我,要不要电击?我说:不要再折磨他了,让他走吧。
2013年3月15日下午4点26分,张晖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生命的火把终于熄灭了。
“忘记”
我的记忆,日日回溯,在每一个不经意的往昔。当我在超市结账的时候,那双整理购物袋的大手不见了;当我在提款机上取钱的时候,那个挡住外人视线的身躯不见了;当我接起电话的时候,那个胡乱喊我名的声音不见了;当我在书店里的时候,那兴致勃勃、命我捧书的眼神不见了;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那敲击键盘的噼啪声不见了;当我读书读到欣喜时,伸手想要拍打的宽阔脊背不见了;当我读书遇到疑难,回过头去,发现对面的书桌前那随时可为我解惑的背影不见了……
是的,当我终于相信他已经不见的时候,我打开手机,他的电话号码仍然未被删去;我端起饭碗,他的名字仍然刻在碗底;我翻检衣柜,他的西装仍然挺阔;我随手抽一本书,那页眉页脚处仍然留着他的笔迹;我故地重游,尽管人去楼空,但那吹拂过他的海风仍然吹拂着我;我呼朋唤友,那对他的嬉笑打趣全变成对我的小心翼翼;我在熟悉的人中寻找他,我走得越近却发现他的存在横亘在我与他人之间,既是桥梁也是沟壑;我在陌生的人中遗忘他,我所见到的,不过是或相似、或迥异的、他的影子而已。
然而,我仍然愿意相信,终有一日我什么都会忘记。那一日,不是他的血脉被延续之日,不是他的名字被刻上石头之日,不是他的劳作全部化作铅字之日。不是的,亲爱的,这一切都无法让我忘记你。但是,我还是希望在未来的一日,我能将你永远忘记。那一日,始于你的声音催促我们奋进的时刻,始于你的光芒照亮我们前路的时刻,始于你的生命进入我们生命的时刻。
(《北京青年报》3.15 张霖)
张晖,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文学批评、明清文学和近代文学研究,著有《龙榆生先生年谱》《诗史》《中国“诗史”传统》《无声无光集》《朝歌集》《帝国的流亡——南明诗歌与战乱》《张晖晚清民国词学论文集》《易代之悲——钱澄之及其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