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明眼的他们重新认知自己;黑暗中,失明的他们成为对话导师——“黑暗中的对话”,他们互相在成全对方。
挫败的“大佬”
盲人给总裁们上课?
“黑暗中对话工作坊”跟慈善绝无干系,是纯商业项目,3小时,规模不超过27人,收费2.8万元。
那些手握亿万资产的企业掌门人,被掷入一个全黑环境,接受与众不同的挑战,而带领他们完成各项任务的,是几位视力有障碍的导师。
马年年初某日,上午9时,20位国内首屈一指的民企董事长或CEO(首席执行官)到达“黑暗中对话”服务中心。在接下来整整2小时,他们的穿着、身份、公司规模,变得毫无意义,光明世界中累积起的常识和能力也无处可用。黑暗中,他们甚至无法恰如其分地倒一杯水……
11时16分,人们谈笑风生地陆续走出,话语中透着兴奋。紧接着,进入1小时“光房”环节,由分享师韩毅主持:“各位,刚才的2小时黑暗对你们意味着什么?”
“不方便!说话,做事,吃东西,所有行动都不方便。”
“沟通能力至少下降80%,觉得自己都不会说话了。”
“颠覆了许多规律,认知范围内对的东西,在黑暗中全变成错的。用光明一面的规则去应对黑暗,完全不适用……”
“那么,请各位深刻回顾一下,自己在黑暗中挑战任务时的表现。”分享师继续引导。
台下很快掀起一场更猛烈的自嘲。
一位老总先说:“我把日常工作中一贯强势的作风带入黑暗,吆五喝六,结果发现根本没有主导权。我这个领导,当得太糟糕!”
哄堂大笑。
另一位老总是在重见光明后,才把黑暗中的某项任务“整”明白的。他后怕且汗颜:“如果企业高层自己都不掌握全局,不了解细节,又如何带领下属?这简直是场灾难!”
这些平素里风光无限、在自己的企业王国中习惯了一言九鼎的人物,几乎人人都遭遇挫败,众口一词“领导力顿失”。
黑暗中的强者
黑暗中,各位“大佬”的表现可谓狼狈而“低能”,但视障导师却游刃有余。
他们帮助明眼人行走、穿越街道、找到椅子坐下、冲泡咖啡、传递物品等,协助他们讨论并完成各种在光明中看似容易的任务。他们成了黑暗中的引路人、游戏的安排者,以及心灵依赖。个别老总或许还羞于言说,因为被丢进黑暗的最初,这位“光明圈”中的铮铮男子汉,竟死活拉着导师的手,如救命稻草般久久不肯松开。
所以,当4位视障导师在工作人员带领下进入教室那一刻,时间仿佛有了短暂凝固。
导师们依次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张平,7岁时一场疾病拖累眼睛,目前双眼仅有微弱光感”;“大家好,我叫小溪,7岁时一场意外事故夺去了我双眼视力”;“大家好,我叫虞涛,10岁时因病失明,来‘黑暗中对话’之前,本人纵横股海10多年……”
韩毅介绍,刚才在黑暗旅程中,视障导师们的责任不仅仅是主持和协助大家完成各种挑战,更重要的,是通过各位的声音、语气乃至空气流动,来捕捉每个人的反应和表现。
由于涉及到知识产权和商业机密,“工作坊”中的任务细节以及视障导师们的授课内容在此无法公开。
但记者亲眼见到,视障导师们授课并与台下互动过程中,他们的口才、学识与独到洞见,令台下听得聚精会神、频频点头。
据了解,为了胜任给企业中高层上课这份工作,视障导师前期所要进行的培训包括了定向行动训练,即在一个陌生环境中如何迅速了解和定位,还包括了阅读和表达、电脑使用、团队合作等能力建设。此外,他们每周都会接受读书会、MBA课程及英文等培训。在“工作坊”中,他们敏锐捕捉并帮助健视者发现视觉消失后内心真实的自我,他们揭示企业家们在“光明圈”中的“盲区”和团队问题。
更多的“看见”
“我们都有‘病’,‘黑房’好比是给自己照了个CT”,一位企业家在体验后感慨。
韩毅是旁观者,也是见证人。去年以来,他已在上海、深圳、北京等地主持了超过40场“工作坊”。他告诉记者:“黑暗是一面镜子,暴露或放大了自己的特性和软肋,也照出了不为人知或不为己知的东西。”
“大佬”其实并不如你想象中坚强。有人进入2秒就想逃。去年此处,一位有着“幽闭恐惧症”、开会必须坐在靠门最近位置上的某副总裁,在视障导师的协助下,先后尝试3次,才终于进入黑暗。
但也有人沉浸其中。曾有一位老总,在2小时“黑房”结束后无比流连,他对韩毅说,漆黑中,别人看不出自己的表情,终于得以放肆地做一回真实的自己。甚至还有人,在体验后提出了“奇葩”要求——能否把我的房间也改造成像你们这样的“黑房”?
这些在商海中叱咤风云的人物,也并不如你想象中那般,能够将瞬息万变的变化玩弄于股掌。他们也许运筹帷幄,也许覆雨翻云,但固有思维和真实人格其实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所有人,譬如有富豪多年不换菜谱,甚至每天都是9点过3分准时到达办公室。
而黑暗,恰好模拟了一种变化的环境,强迫参与者谦卑下来——光明中,他们对下属、同伴与对手保有戒心,黑暗中,他们必须短时间内相互信任;光明中,他们互相保持距离,黑暗中,大家唯有通过牵手或其他肢体的碰触来增加安全感;光明中,他们职级分明,黑暗中,领导被领导……
黑暗,还给了他们更多“看见”。
张平记得,一位平时儒雅且擅长沟通、乐意合作的企业中层管理者,在黑暗中表现得暴躁而抓狂,结束后他大吃一惊,自己性格中竟潜伏着这样的“魔鬼”。
小溪记得,有位企业家在黑暗中找座位时,依然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当他碰到一张疑似桌子,便用质问的语气道:“这里有没有椅子?”但无人理睬。他终于得以“看见”,平常那些唾手可得的资源与服务,让他早已淡忘了本应有的感恩、请求与尊重。
林妙艳也记得,在一场工作坊中,第一次有参与者帮助她一起收拾道具,细问之下,才知这位参与者有高度近视。正是这个“光明圈”中被同事嫌弃的人,在黑暗中不仅配合视障导师,更照顾了团队中的每一名成员,他让同事们辩证地“看见”,一旦环境变化,强势弱势,皆可能反转……
所谓“看见”,不仅是眼睛所见。心若失明,难道不是另一种“残障”?
“黑暗”创造光明
“参与者想不到,原来黑暗还可以这么‘玩’。”黑暗中对话(中国)创始人蔡史印这样告诉记者。
4年前她在美国亚特兰大邂逅一家创办于1988年、总部在德国的社会企业“黑暗中对话”。该企业创始人安德雷亚斯·海勒奇是一名哲学博士,他发现其一位视障同事有着超乎寻常的博学和能力,更发现在平等接触前,他对视障者的所有想象几乎都是错误的偏见。哲学博士由此受到启发,决定创建“黑暗中对话”。这家社会企业按照商业规则来运作,但以解决社会问题为目的,其使命是促进社会对残障群体的包容和理解、自我认知以及为残障人士提供更多元的平等就业机会。
在体验了“黑暗”后,蔡史印很心动,她强调,黑暗中对话恰恰是要通过让健全人在“黑暗”中受益和收获,来消除他们对残障和弱势群体的偏见,希望通过影响社会上的每一个人,进而由每个个体去改变,继而改善盲人的境遇,“我认为这种间接的影响力,远超过直接资助一位盲人”。
譬如张平。几个月前,他只身一人去印度2周,参加“对话社会企业”全球年会;在“黑暗中对话”,视障者同样可以参与行政、销售等职位,从前年起,张平就已经同运营和销售主管张洁一起外出见客户……从曾经的“人助”,向“自助”乃至“助人”飞跃,张平的这些真实经历,就是为改变社会的意识。
改变,或许没有近路可寻,但一毫一厘的进步,仍令人欣慰。
(《解放日报》2.23 李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