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时间,蒋楠每天都要听《血染的风采》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听到热血沸腾再去上课,以此来坚定我对祖国的热爱。”她读书的城市,并不在国外,而是香港。
刚刚到香港两个月,蒋楠(化名)没想到会卷入一起新闻事件,甚至在香港和内地之间激起圈圈涟漪。
2013年10月,《苹果日报》的报道称,香港城市大学一个硕士班的内地生,选修了以广东话授课的“中国文化要义”课程,上课时却要求老师用普通话授课,引发香港本地学生不满,双方产生激烈骂战。
事实上,希望一年毕业的内地研究生,须在上半年选修广东话授课的这门课程,才能修够学分。授课老师怕内地生听不懂,便在重点部分用普通话解释一遍,并在课下开了3次辅导课。10月份以后,已没有内地生反映跟不上。
蒋楠是选修这门课的内地生之一。“这件事情是被夸大、被演绎了。但矛盾不是表现在一节课上的。”
“不友善”的气氛
初到香港,蒋楠一句广东话也听不懂。去超市买东西,听不懂价格,只能拿最大面值的钞票给店家。来香港之前,父母提醒她,不要张扬,要礼貌,不要吵架。
蒋楠恪守着这些规范。不闯红灯、上滚梯靠右站立、不在地铁里吃东西,甚至地铁上有两个以上空座时,她才会坐下。蒋楠用到了“谦卑”这个词,“本来就被人瞧不起,就特别怕别人瞧不起。”然而,她还是感受到了一种“不友善”的气氛。
老师用普通话讲考试内容,香港同学却说听不懂。“实际上,课下小组讨论时,他们都听得懂普通话。”
课堂上,讲到莫言的《雪国》,提到中国内地的贪腐问题,老师列举了内地人的种种丑态,香港同学笑成一片。“那感觉就是我们怎么看朝鲜的,他们就怎么看我们的。”蒋楠说。
令人难过的,是“港漂生”刘涵的车祸离世。2013年10月8日,曾经的云南高考状元、港大毕业生刘涵因车祸不幸在港离世。在纪念她的相关网页上,有香港人说她该死,将她和一众赴港求学的内地生称为“蝗虫”,将他们的父母称为“蝗族”,叫嚣是“蝗虫”和“蝗族”抢夺了他们的就业职位和香港的资源。
在蒋楠眼里,刘涵是“有追求的女生完美化身”。2007年,刘涵入读港大国际商业及环球管理学系。曾是舍堂篮球队队长并主持港大高桌晚宴。港大本科毕业后,她进入全球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之一的毕马威会计师事务所香港办事处工作。
“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凭什么我们就该死?”蒋楠说。这件事,在港漂生的圈子里引起了极大的震动。
香港人变了
2002年,时年12岁的陈嘉佩随家人从内地到香港生活。
陈嘉佩刚到香港时,也不会说粤语。“我当时在学校里广东话不好,同学们会教你讲,不会笑话你。”陈嘉佩说,十年前的香港,对内地人的想法是土,没有钱,不文明,“他们会看不起你,但是对你很友善,他们觉得你们是弱势群体,需要关注和照顾。”
然而到了2012年,在陈嘉佩读研期间,“双非子女”“抢购奶粉”“蝗虫论”等问题纷纷爆发出来,她感觉到敌视的气氛已经很普遍了。
2013年5月,香港学生在Facebook(社交网站)上发起“反对滥收内地研究生”的活动。在陈嘉佩读本科时,全班只有2名内地生。到她读研究生时,完全倒置了,只有两名香港本地生。
陈嘉佩曾在Facebook上看到一个“港漂”女孩的长信:“刚来的时候,我真的很关心一切。去年梁书记当选时,我在湾仔扭伤了脚。后来,我就不去(游行)了,因为我发现这个地方都不爱我,我干嘛要爱这里?硕士班里的香港同学,对你笑了一年,结果在心里无比的仇视你,在课上欺负内地同学听不懂,大声用广东话嘲笑内地同学和老师。你们都不爱我,那我凭什么要为你们做这么多?”
在陈嘉佩眼里,香港人变了。“以前的香港人不是这样的,内地发生天灾人祸都会捐款,很有爱心。现在说她(刘涵)该死这样的言论出现了。这不能代表普遍,但有这种想法的人出现了,是一个很可悲的事情。”
在一些香港人看来,香港社会内部的落差越来越大,2012年,香港的实际基尼系数高达0.537,创40年来新高,甚至超过了中非共和国。香港已经成为零售商铺租金全球排名第二高的城市、居住成本第三高的亚洲城市、置业成本第四高的国际都市。
身为编剧的香港人马焱(笔名)说:“这几年香港社会环境不太好,大家没地方发泄。与内地的矛盾就成了矛头之一。大家压着一口气吐不出来,一些媒体把矛头转向一点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爆发了出来。”
观念的冲击
陈嘉佩在2012年底拍摄完成了五集纪录片《港漂生活微记录》。“这两年香港社会对‘港漂’的争议也越来越大,‘港漂’是一个夹心的阶层,夹在中间。”陈嘉佩想拿出一些东西让本地人看一看,“让他们真正了解‘港漂’都在干什么,他们为香港做了哪些贡献,而不是说他们掠夺了本地人的学位资格和工作饭碗。希望两个群体之间互相了解一下吧。”
马焱的身边百分之七八十都是“港漂”。作为编剧,他做的是国产剧,内地是一个很大的市场。“我有很多‘港漂’朋友,大家没啥区别。”“我觉得有能力的人,应该拿多一点东西的,香港社会就是这样。没有人来竞争,这个社会怎么进步啊?”
来到香港之前,蒋楠以为香港是一个高效、包容的国际化大都市,随着一些矛盾冲突的加剧,她想不通:为什么号称移民城市的香港会这样?更意气用事地想:“凭什么要学广东话?”她将自己的想法分享给在国外留学的一些同学们,却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
她的同学告诉她,在澳大利亚找跟华人相关的工作,英语可以不好,但广东话必须要好。加拿大一些银行有汉语的特色服务,但服务的汉语是广东话。全世界使用人数最多的汉语是广东话,并非普通话。
蒋楠“听懵了一样”,很多固有的观念一下子被瓦解了。
同是“港漂生”,对接触香港社会和掌握广东话的想法也不尽相同。浸会大学毕业的孙梅觉得到香港就应该掌握广东话。“难道你去英国不说英语,还要求人家对你讲普通话吗?”
在学校里,蒋楠见到了与内地完全不同的学生会选举。为了选举,学生们会提前一个月准备。演讲、发册子,设计吉祥物,做专门的竞选服装,甚至有学生穿着超人的斗篷满校园跑。从早上9点到下午6点,学生们都在学校里宣传,蒋楠吃饭路过时,总是会被拦住。“天天为你宣传竞选理念,支持他们,你会得到什么好处。”这是蒋楠从来没见过的。
“在内地选学生会干部,就是上去演讲一下,最后还得老师定。在这里,每一票都需要争取。”竞选结束后,没选上的学生在民主墙上贴大字报,要求公开学生会的账目。“我对他们是钦佩、羡慕的。在内地谁会问每个人交的十块钱班费哪儿去了啊。”
学会包容
一个学期过去了大半,蒋楠正在努力适应香港的学习生活。周六、日没有课,但蒋楠基本都在小组讨论、写作业和看论文中度过。蒋楠正在积极地学粤语,希望通过努力,改变别人的看法。“毕竟我们是来学习的,你自己努力一点别人就会尊重你一点。”蒋楠说,她的感觉很真切,和本地同学的相处也好了许多。
“你要比他们更努力,才能赢得尊重。”蒋楠说,“要学会包容,不仅包容习惯上、性格上的不同,也要包容别人不喜欢我们,因为我们之前做过让人不喜欢的事情。人家是否认同你,取决于你的强大,而不是你的强硬。”
(《中国周刊》2014年第1期 杨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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