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作为华中农业大学教授、国家重大科技专项“抗虫转基因水稻新品种培育”项目负责人,50岁的林拥军埋头科研数十载,突然要面对诸多媒体,显然难以适应。
他却以极大的耐心,一遍遍回答着那些欠专业、重复性的问题,包括那些带有攻击性的诘问。
“打酱油”的“种田农民”
一切都始于10月19日那场轰动全国的品尝会。实际上今年5月开始,转基因大米已在全国38个城市派发和举行小型科普会。正是这些,将争议推向巅峰,最终把华中农业大学(简称“华农”)的科学家们“逼”上前台。
新浪微博中收到万条唾骂的 “种田农民”,其真实身份是华农生命科学技术学院教授严建兵,其研究领域包括“玉米基因组学和分子育种”。
专职研究玉米,却给水稻来帮忙,严建兵故而自称“打酱油”。就是他,参与组织了10月19日在华农举办的“全国首届黄金大米品尝会”。
黄金大米外观呈金黄色,系华农水稻团队研发的旨在将β—类胡萝卜素合成酶基因转入常规水稻生产出来的转基因大米。在品尝交流中,中科院院士、华农生命科学技术学院院长张启发关于转基因水稻种植产业化再延缓就是“误国”,以及认为农业部不敢拍板是“不作为”的言论,声声刺耳。
“误国论”立刻引发大规模口诛笔伐,一时间,“反转”和“挺转”间的较量白热化。
林拥军的科普
严建兵的“打酱油”,让林拥军们骤然焦头烂额。
“科学要放下身段,科学家们要尽科普的本分。”这几日,林拥军等水稻团队的研究者们被学校要求——“再忙,也要抽出时间来坦诚回答记者和外界提问”。
采访已是下午4时,林拥军还要赶去北京出差;但为遵守学校嘱托,尽量配合媒体,他连机票都还没买。
“众所周知,水稻杂交后会显出优势。常规做法就是随机去配,耗时长、目的性差。”林拥军尽可能将专业术语说得通俗易懂,使用转基因技术三步即可完成:第一步,水稻种子经过培养,诱导出愈伤组织;第二步,把目的基因植入宿主细胞;第三步,将获得外源基因的细胞筛选出来,再分化成苗子。整个过程只需3~4个月。
真正难的,是基因定向插入和定向删除技术,转基因产品安全与否,很大程度上与之相关。
“10年前,我们在植入基因时,插入基因组序列的位点是无序、随机的。但现在,我们可以做到想插哪里插哪里。而且,在定向插入某个位点前,我们会进行预判,该基因组序列是干什么的?外源基因进入这段序列后会否有新基因产生?转入后,我们还能根据基因表达和代谢物进行再分析。”
林拥军解释:“简言之,这项高科技,是为锦上添花,绝非添乱或打破原来。转基因技术是一门中性技术,本身不存在安全问题。外界评价安全与否,其实是针对转基因食品。我只能讲,经严格的食品安全评价过的转基因食品是安全的。”
没完没了的质疑
林拥军称,自己所研究的转基因水稻的安全风险“完全可控”,但公众的疑虑却不受他控制。为此,他一退再退。
第一次退让是在2005年。当时,第一代转基因水稻“华恢1号”和“BT汕优63”已研发成功。它们的叶片、根茎和胚乳部分都含有昆虫毒性蛋白即BT蛋白。林拥军介绍,已经有无数国家无数次试验证明,BT蛋白对人体无害。然而,有人惊恐,昆虫吃了会死,人吃了会怎样?有人质疑,BT蛋白现在证明它无害,就能代表它数十年后依然无害?
类似的发问,常令林拥军哭笑不得。他向记者解释,昆虫毒性蛋白的杀虫谱很窄,只对鳞翅目昆虫有效,就连鞘翅目昆虫也杀不了,“这种专一性在大自然比比皆是,譬如许多虫子是不吃苦瓜的,因为苦瓜对那些虫子有毒,难道苦瓜就对人类有毒吗?”
林拥军力求打消疑虑。2009年,水稻团队通过高科技让水稻的人类食用部分即胚乳(大米就是水稻的胚乳)不含BT蛋白。
孰料,又有人担心,类似抗虫基因等外源基因会通过水稻进入人体。于是水稻团队采用定向删除技术,索性丢掉了水稻胚乳部分的外源基因,也就是说,大米部分不光不含有抗虫蛋白,连抗虫基因都没有了。
林拥军的“隐忍”,遭到外国同行严厉批评——“你明知基因转入后是稳定的,人每天需要食用大量基因,假若外源基因都能转入人体中去的话,那人都成什么样了?”
林拥军何尝不懂呢?其实,生物间的水平转移概率极低,否则整个生物界真要乱套了。
他真不曾预想,一退再退后,阴谋论、利益论、不可预测论……各类质疑,变本加厉。
华农版的两种抗虫水稻4年前获得了农业部安全证书,这意味着此前,两种转基因水稻通过了包括环境安全检测、食用和饲用安全性检测、三代繁殖试验等重重关卡。
日前,当这些信息被披露后,公众首先发问:小白鼠喂养试验,为什么只有90天?
答案是:小白鼠的90天相当于人到中年。
林拥军说:“华农无权自证安全,小白鼠90天喂养试验是农业部委托第三方机构来做的。”根据华农已知信息,试验做了3代,喂养大米达5吨。
又有人认为“小白鼠与人差别大,试验无法证明人食用安全”。林拥军透露,农业部正委托中国农业大学做转基因大米的小型猪90天喂养试验,还委托中国医学科学院做猕猴喂养试验。但他强调:“猪和猕猴试验,是自选而非规定动作。”
严建兵忧心,待做完更接近人类的猕猴喂养试验,人们是否会进一步要求做人体试验,“那么,另一群人又会跳起来,怎能拿人体做试验?……这当真没完没了了。”
越过科学范畴的猜忌已经开始。
譬如林拥军称“自己吃转基因大米已14年”,便有网友怀疑:“14年,是天天吃吗?你的小孩吃不吃?”
记者就这些问题向林拥军求真相,他坦言:“华农的两种抗虫转基因水稻的材料1999年就成熟了,当年我就开始吃。实话实说,刚开始进入中间试验阶段时,产量少,我吃的也少。进入生产性试验后,产量大起来,我就开始大量地吃,包括我的家人。但这绝非人体试验,我只想对比哪一个口感更好。我坚信它是安全的,且比普通大米更安全。至少它抗虫,不打农药。”
让林拥军快忍不住的,是被断言“华农转基因水稻团队矢志不渝推动转基因产业化,其背后有跨国公司操纵”。
此时他终于有些不淡定了:“水稻科研是公益性科研,是由国家拨款的。大家不要这样去看农业,都这么看,我们的农业真发展不起来了。农业科学家都非常清贫。国外公司跟我们到底有没有利益协议,你们可以去调查!”
技术无好坏,关键在管理
“为何这些年来,转基因变得不像是一门纯科学了?”
当华农生科院一位大三学生得知记者在学校采访时,他向记者如此吐露其困惑。
严建兵也感到,转基因问题的分水岭出现在2005年。此前,科学家们都以研究转基因技术为荣。此后,随着争议渐起,曾让科学家们信心满满的转基因产业化之路变得坎坷而前途难测。
各种声音,各种动机。
林拥军忍不住要多谈两句:“现在研究经济的、文学的甚至军事的专家,都来讲水稻。我很想劝告和提醒那些专家,你只能说你专业范围内的东西,超出这范围,你就是外行,可能会影响你声誉……”
而他在其专业领域所能告诉记者的是,水稻种植目前面临农药、化肥,干旱三大问题。农药这块,在水稻的农药用量中,防昆虫的农药占80%。化肥这块,我国一些水稻田中,磷、钾含量其实并不缺,但普通水稻很难有效吸收,导致不得不大量施肥。还有抗旱这个老大难,云贵川每年八九月份旱情严重,影响水稻结实。以上问题,通过常规方法已难以解决,唯有依赖转基因技术,植入水稻所不具备的一些基因,增加其防虫、吸收磷钾、抗旱等性状,才有望使水稻生产再上台阶。
上海交通大学生科院副院长、教育部长江学者张大兵认为,技术无好坏,关键在于管理。“客观地讲,缺乏管理的转基因技术有风险,特别是生态方面。事实表明,转基因棉花的广泛种植已使主要害虫棉铃虫销声匿迹,却导致另一种原本处于次要地位的害虫盲蝽蟓成为主要害虫,打破了生态平衡。因此转基因技术要一分为二看,它合理,但需改进和控制。我个人坚定支持转基因。我认为,经过安全性评价的转基因材料在食用上是安全的。”
他分析,现在国内外对转基因之所以争议激烈,有政治和经济的原因。主要是欧盟。欧盟农产品过剩,其生物技术也没有美国那么发达,因此立法反对转基因,实质就是反对美国生物技术进入欧盟市场。欧盟因长期反对转基因,已致欧洲农业处于被动地位,甚至殃及其他产业,“非常著名的巴斯夫公司,其总部已从德国搬到美国,今后,欧洲的生物技术领域就很难参与国际竞争了。中国此时应有自己的策略,选择自己的道路。”
(《解放日报》11.3 李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