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李昆武是地道昆明人,每天经过的地方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条街。他把自己在这片小天地里50多年的生活,一五一十地画进了漫画,在法国出了一套书,叫《一个中国人的一生》。
老李的书成了畅销书,被翻译成10种语言,在英国、德国等国家发行。可实际上,老李既不会说法语,也不会说英语。出书之前,他几乎没见过外国人。
这一切都超出了老李的想象。2005年开始创作这套书的时候,李昆武还在昆明的报社默默地当着美术编辑。那时候,他只是想跟法国人欧励行合作,讲“一个中国人的故事”。
共通的情感
自打第一次见面,老欧和老李就强烈意识到对方的不同。老欧觉得老李是个“典型的共产党员”,而老李觉得老欧是个“自由散漫的法国佬”。
合作的第一年,两个人几乎什么都没画出来。因为虽然他们同意这本书要画“历史”,可他俩对“历史”的观点不一样:老欧觉得老李画的像“宣传画”,可是老李不明白,画历史嘛,不就是那些东西,京剧花脸,武术气功呗。
最后,老欧拉老李到自己的办公室,一边听老李回忆过去的生活,一边拿本子记里面可以出现在漫画里的生活细节——
上幼儿园赶上“大炼钢铁”,他们每天晚上都得回家找可以炼钢的材料,炒菜的锅、开门的钥匙……
上学当“小红卫兵”时,和同学结伴上街,边逛边“造反”,批评公共澡堂是“剥削阶级贪图享受的方式”,甚至反对父亲带他去动物园,因为那是“资产阶级游山玩水的场所”……
1980年代改革开放,舞厅和麻将厅回来了,去夜校学习进修的人也多了起来……
而到了现在,在那个年轻时到处都在谈革命谈斗争的大街上,人们碰面聊的都是买房买车、出国移民……
欧励行听得很兴奋,决定把这些都加进书里。可是他很快发现,总有一些细节,老李讲着讲着就不说话了。比如,说起“文革”,好朋友的奶奶在厨房上吊自杀,他沉默了;身为党员干部的父亲因为一张大字报的“揭发”而被人带走,一去就是10年,他也不想谈。
直到有一天,老欧发现老李坐在房里,一边画画一边哭。
画纸上,李昆武再次见到分别近10年的父亲。憔悴、胡子乱糟糟的,眼角长满如树皮一样的褶皱。李昆武抱着妈妈亲手炖好的鸡肉,在房间里东张西望,却完全认不出面前这个面容沧桑的男人,就是自己的父亲。
欧励行到最后也没去问老李,为什么这一幕会让他哭。不过他们达成了共识——关于历史,大家看法不一,但是关于人类共通的情感,可以超越政治异见。
吃就是最强烈的感情
李昆武从自己的出生开始画起。那是1955年,一个“人民群众革命胜利的黄金时期”,虽然当时住着集体宿舍,全家最高级的家当不过是台收音机,但人们终于不必为打仗担惊受怕,母亲常常把不满周岁的李昆武放进小背篓里,哼着歌带他去买菜。
那时候,父亲对儿子最大的期望来自报纸上,“昆明一个出生不到6个月的女孩,就会说‘毛主席万岁’了!”父母围在竹编的摇篮边,不甘落后地教儿子说话:“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可是,摇篮里的小婴儿只会支支吾吾地说,“妈……妈……妈主席?”
父亲送给他一本1960年的《宣传画选辑》,成了他的“艺术启蒙老师”。老李在漫画里画着,父亲抱着他,凑在台灯下一起看,边看还边给儿子讲解,“世界分为两大阵营,一边是好人,一边是坏人,苏联老大哥是好人,美帝国主义是坏人,喏,你看这张漫画,长着鹰钩鼻的,是坏人。”
长着鹰钩鼻的欧励行对这些内容没意见,但却跟老李在别的内容上吵了起来。漫画里,老李的父亲终于结束劳动改造,回到自己的家。父亲和母亲一见面就哭,哭得说不出话,可下一幕画面就是吃饭,俩人并排坐在餐桌上,相互谦让一只鸡腿。翻来翻去几页纸,全都是他们推让鸡腿的手。
欧励行对这段情节不满意,“一对分离了10年的爱人,见面不可能就吃一顿饭。你要把更强烈的感情画出来。”老李毫不认同:“你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强烈的感情?在那个年代,吃,就是最强烈的感情。”
书是给中国人看的
老李直到现在都不会使用电脑,可找来帮他的80后助理,却总让他“叹为观止”。
“几乎每一页都有年轻人看不懂的谜题。”李昆武说,“到最后是我给他重上了一遍历史课。可我讲的也不是什么高深的内容,只是一些最基本的概念。我从小最讨厌看历史书,可是没想到,我自己画的这本书,好像变成了一本历史书。”
他去复印店打印画稿,复印店小妹一边整理打印出来的画纸,一边指着上面的军人服装说,“哦,你在画八路军啊!”
李昆武认真地跟眼前这个看上去20多岁的年轻人说:“小妹妹,这不是八路军,这是解放军。”结果,小妹答复他:“是吗?那不是差不多吗?”
“从八路军到解放军,中间隔着多重要的历史,现在的年轻人居然分不清楚!”李昆武说,“当时我就觉得,我的书不是画给法国人看的,是画给中国人看的,是画给中国年轻人看的。”
“我画的是我的一生”
今年,《一个中国人的一生》由三联书店推出中文版。有人挺惊讶,因为这套漫画多少有点与众不同,提到了“颇为动荡的时期”,有“大跃进”吃一锅饭的人民公社,也有“文革”时贴了整整一面墙的大字报……
“我第一次到法国参加新书发布会的时候,每个人都问我政治问题,当时我就很意外,我是来宣传书的,但大家看到的似乎都是政治。”李昆武说,“可是我画的并不是政治,我画的是我的一生。”
中文版的责编颜筝说,她第一次从版权代理那儿听说这套书的时候,对方也提到了其中的政治话题。但是,当她把书拿回家看完之后,她发现里面并不是政治,而是“平民情感的记忆”。合上书,她记住的都是老李经历的那些生活细节——
“三年困难时期”,粮食供给紧张,他在幼儿园吃午饭时,偷偷把碗里的肉片藏在口袋里,带回家给缠着小脚的保姆奶奶吃。
爸爸爱讲革命大道理,可还是个孩子的儿子不愿听,爸爸就让他在自己脖子上“骑大马”,淘气地抓着头发“拔草”。
他不爱学英语,念不出来的时候,就偷偷在英语字母底下标注上汉语发音,“龙里夫采眉毛”(Long live Chairman Mao,毛主席万岁)……
虽然这些细节属于生于1950年代的老李,可它同样让颜筝这样的80后感到亲切。她第一次在画面里看到了她所不熟悉的年代,“既不像影视剧里那么夸张,又不像书本教材里那么冷冰冰”,从没见过的历史记忆,形象地出现在眼前。
在德国签售时,有位老人对李昆武说,“我在你的书中看到了自己”,“虽然你在讲一个中国故事,但却让人想到了自己的生活”。
在欧洲的读者见面会上,老李叫翻译帮他问个问题,“你们在这本书里最喜欢谁?”
有人说喜欢缠小脚的保姆奶奶,有人说喜欢小群的奶奶,因为她们慈祥又善良,直到今天都让人感到温暖。
在那个到处都在挖防空洞的年代,小群的奶奶牵着孩子们的手,陪他们参加防空演习。李昆武摔倒在田地里的粪池,弄脏了衣服,沮丧地哭了起来。小群奶奶拿玉米叶替他擦衣服,哄他不要哭,“你看,没事了吧?生活就该这样,保持希望,不要动不动就垂头丧气。”
不过,让老李意外的是,居然有人说,最喜欢书里面的父亲。老李问他,父亲的政治观点与你们的都不一样,你们不是讨厌这样的人吗?直到今天老李还记得那个答案:“但他是个好人,是个好爸爸。”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虽然漫画卖得不错,可是老李还是有心事。前些日子他跟老战友叙旧,两个人聊起了钓鱼岛的新闻。在一旁的服务生一直打岔插嘴,想参与他们的讨论。让老李迷惑的是,这个看上去顶多18岁的小伙子一会儿坚持说,“钓鱼岛必须打下来”,一会儿又言之凿凿地强调,“钓鱼岛不能打”。
小伙子告诉他,网上都在说这事,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好,也有人说不好。
“我看到他觉得特别痛心,他没有判断,只有观点,没有自己的想法,只是人云亦云。”老李说,“因为没有记忆,不懂得历史,又急于求成,才想一味追求结论。”
这个年轻人让他想到年轻时的自己。那时候,大家都说要“扫四旧”,他就跟着冲进陌生人的家里,烧了古字画,砸了雕塑品;满大街贴满了大字报,他也跟着凑热闹,“揭发”跟自己闹别扭的同学家事……
直到有一天,大家推搡着他在老师脸上画“资产阶级乌龟”,他才意识到“一定是哪儿错了”。没过多久,他和妈妈在大字报上读到了父亲的“罪行”,父亲被带走了。
漫画里,老李记下了疯狂后的懊悔和悲伤。他跑去找朋友小群,结果她却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家门口。她的父母也被人带走,而她的奶奶,那个曾经替孩子擦眼泪、教他们要保持希望的奶奶,因为绝望吊死在厨房里。两个失去亲人的孩子坐在空荡荡的屋子前,久久不说话。
“如果你有记忆,你就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李昆武感慨道。
“也许现在,人们还不愿意看我的书,但100年以后,当人们想知道,在过去的那个年代,普通人是怎么生活的,他就一定会再次想起我的这本书。从这本书里面,他们就能找到答案。”李昆武半是无奈半是笃定地说。
(《中国青年报》10.30 李斐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