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朝志愿军讲述在战俘营的经历

    现年84岁的入朝志愿军张泽石老人回首往事，总是不由得闭上眼睛，似乎仍不愿直面那些曾让他痛苦万分的经历。张泽石有一种要将战俘营真实生活表达出来的强烈责任感：“朝鲜战争战俘是个特殊群体，如果我不讲，我的那些难友们更是无法让外界知道曾经经历了什么。”

    战俘营里的“国共内战”

    1951年5月27日，这是一个我终生难忘的日子——从这一天起，我成了战俘。

    朝鲜战争爆发后不久，美军在韩国巨济岛上建立起了当时世界上最大的战俘集中营。1951年9月13日，我和约500名难友被押往巨济岛。当时我还不知道一年前美军在仁川登陆切断朝鲜半岛的蜂腰后，曾俘获了朝鲜人民军十几万人，也不知道志愿军入朝后也竟有2万多人被俘。巨济岛上78号战俘营主要是朝鲜人民军战俘，志愿军战俘集中在72号和86号。我被关押在86号，这里有8000多名战俘，都是第五次战役开始后被俘的。

    在巨济岛战俘营里，不同政治立场的战俘之间的激烈斗争有如另一场国共内战。众多原本是国民党军队的战俘中，确实有不少人在被俘前思想感情上就不认同共产主义，但总体上看，在战俘营初期，亲共战俘要比反共战俘多得多。

    可是停战谈判开始后，美国政府发现有中国战俘坚决不愿回内地，他们提出了“根据战俘自愿进行遣返”的原则。不但如此，他们支持反共战俘去控制战俘营：先是把一些战场投诚的原国民党军队军官调往日本东京受训，然后任命他们担任各个战俘营的俘虏官；允许他们在战俘营里发展“国民党支部”及“反共抗俄同盟会”，甚至允许他们私设“刑讯室”。这些坚决反共的战俘于是开始在战俘营里强迫所有的战俘听取宣讲反共课、在讨论会上辱骂共产党，强迫战俘们在要求去台湾的申请书上签名盖血手印。最毒辣的是他们将反共标语和图案强迫刻刺在战俘们身上，说：“看你们还敢不敢回内地！”

    1952年4月6日，美军管理当局宣布：全体中国战俘将于4月8日起接受“遣返志愿甄别”。那几天，反共战俘掀起了对拒绝去台湾战俘的大规模恐吓和镇压，四川大学新参军的外语系学生林学逋被当众剖腹挖心。在“甄别”的最后一刻，我们那些受尽屈辱的难友放弃了回家跟亲人团聚的权利。在美军支持下，战俘营里的国共之战以国民党大获全胜结束，1.4万名战俘去了台湾，只有7000人回归内地。

    杜德事件

    巨济岛战俘营里当年最为轰动的，莫过于“杜德事件”。

    1952年5月初，朝鲜难友通过地下渠道告诉我们，为了挫败敌人大规模扣留战俘的阴谋，他们在近期将会采取重大行动。他们提出，希望中国同志先引诱杜德前来战俘营谈判。弗兰特·杜德是美军陆军准将，巨济岛战俘营长官。

    为了配合朝鲜同志的行动，我们立即开展游行示威和绝食斗争，并要求面见杜德谈判，改善战俘营的待遇问题。5月7日下午，杜德来到第76号战俘营的大门外，隔着铁丝网大门和朝鲜人民军被俘人员代表谈话。谈判持续了较长时间，警卫士兵开始松懈下来。此时去海边倒粪便的清洁队抬着粪桶回来了，趁着大门被打开，走在最后的几个队员突然奋力将杜德拉进了铁丝网，大门立即被战俘们关严了，一幅标语挂了出来：“你们若胆敢开枪，杜德将军就性命难保！”

    第76号战俘营的朝鲜人民军难友，要求杜德下令将各战俘营代表送来举行战俘代表大会，以便解决“战俘自愿遣返甄别”后的遗留问题。我在5月9日上午代表中国战俘控诉了美方如何指使反共战俘在中国战俘营里制造一场骨肉相残的血腥内斗，迫使大多数战俘放弃回归祖国的权利。

    我们接下来跟杜德提出四项要求：要求美军当局立即停止对战俘的一切暴行、停止借以非法扣留战俘的所谓“自愿遣返”、停止强迫“甄别”、承认朝中战俘代表团。5月10日，杜德终于在《美方战俘管理当局保证书》上签了字。

    “杜德事件”当时轰动全球，但我们也遭到了无情的报复。释放杜德一个月后，美方对76号战俘营进行了大规模血腥镇压，朝鲜人民军战俘共伤亡300余人。我跟其他16名出席朝中战俘代表大会的朝鲜代表一起被宣判为“战犯”，先将我们押往巨济岛“最高监狱”坐3个月牢，给予酷刑惩罚。然后将我们长期囚禁在巨济岛“战犯营场”，直到停战后被交换回国。

    （《三联生活周刊》2013年第42期  张泽石口述 李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