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和泪水是人之常情,但我慢慢觉得,公众对记者这个职业的要求是揭示这个世界,不是挥舞拳头站在什么东西的对立面。
美国有一个著名的白宫记者,叫海伦·托马斯,逼问过9任总统,进攻性极强。她80多岁的时候,在书里回忆自己的职业生涯,曾经感叹美国新闻业的萧条,说:“不知畏惧,不带好恶地去报道,美国的新闻人忘了吗?”
我自己的经验是,不知畏惧并不算难,不带好恶却不容易。好恶是每个人都有的,不可避免,只不过,有记者这个身份,会约束人们表达自己好恶的本能,它要求你提供尽可能多的事实,而不是看法。
有一晚看同事老郝的新闻调查,一期职业病鉴定的节目,反映那些受疾病所苦而不能得到公正的鉴定机会的工人们。她的片子中,有几次以音乐致以同情,但领导审片的时候说,“把音乐拿掉”。
她有点不服,偷偷留了两段,后来看完老郝这个片子,我觉得领导的决定是对的,音乐是一种倾向,也可以说是一种强烈的看法,音乐一起,观众就跟着一哽,一软,被影响了,事件的因果和逻辑就可能来不及宕实,直接进入了情绪。
同情是人类最美好的品质之一,但先入为主的悲情是需要警惕的。有个朋友把一篇批评我的文字发给了我,我觉得说得真好,引在这儿跟同事们分享:
“如果你用悲情贿赂过读者,你也一定用悲情取悦过自己,我猜想柴静做节目、写博客时,常是热泪盈眶的。得诚实地说,悲情、苦大仇深的心理基础是自我感动。自我感动取之便捷,又容易上瘾,对它的自觉抵制,便尤为可贵。每一条细微的新闻背后,都隐藏一条冗长的逻辑链,在我们这儿,这些逻辑链绝大多数是同一朝向的,正是这不能言说又不言而喻的秘密,我们需要提醒自己:绝不走到这条逻辑链的半山腰就号啕大哭。”
他写道,“准确是这一工种最重要的手艺,而自我感动、感动先行是准确最大的敌人,真相常流失于涕泪交加中。”
(《新华每日电讯》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