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12月4日深夜,造反派突然闯入细管胡同小院,将睡梦中的田汉抓起来。他没有特别惊慌,先和安娥默然告别,然后来到母亲床前说:“妈妈,您放心吧。事情总会清楚的,我会再回来的。”
田汉九岁丧父,母亲易克勤靠缝洗衣服、采茶、典当衣物将三个儿子抚养成人。田汉身为长子,聪明懂事,从小最得母亲疼爱和器重,他对母亲的孝顺在文艺界更是出了名的。1922年,从日本留学归来刚在上海落脚,24岁的田汉就给母亲寄钱,把她从湖南老家接来上海同住。此后易克勤大部分时间跟着儿子四海为家。
奔走一生终于“安家”
田汉一生颠沛流离,二三十年代大部分时间在上海租房子住,搬家不下五次;1935年他在上海被捕,解送至南京,母亲和家人也迁至南京,迎接他出狱;抗战爆发后,他与家人分分合合,在武汉、长沙、桂林、重庆、贵阳等地辗转;1948年与夫人安娥赴解放区;1949年随军进入北平,暂居北京饭店、戏剧改进局宿舍、文化部宿舍等地。直到搬到细管胡同9号,田汉才终于“安家”,和妻儿、母亲团聚在一起,度过了难得的、也是最后的安稳岁月。
田汉为人慷慨豪爽,在戏剧界被称为田老大,据说“除了尼姑,三教九流都有朋友”,家中常年宾客不断。而易克勤则被大家尊为“戏剧妈妈”。老人家爱热闹,几乎每年“戏剧妈妈”过生日,田汉都要邀一大群朋友来家里给她祝寿,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六十年代。
平日里,只要空闲,田汉也喜欢临时动议,在家中组织沙龙。1961年7月,田汉请了京话剧界、戏曲界的许多朋友来家里,听盖叫天谈艺术经验,从上午九时直谈到下午三时。曹聚仁曾调侃“田老大”请客是很“可怕”的,他出手一招呼就是一大群人,也不管坐不坐得下,准备的饭菜够不够吃。这次沙龙也是如此,田汉和梅兰芳陪盖叫天坐在上首沙发,来的人太多,著名老生李少春只能坐在写字桌上。小小客厅,可谓“人才挤挤”。
1961年这次“戏曲沙龙”之后几天,梅兰芳突发心脏病逝世,仿佛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那也许是田汉家最后的一段热闹时光。那一年,田汉的剧本《关汉卿》出版,同年他创作的京剧《谢瑶环》上演。“反右”运动和“三年自然灾害”刚刚过去,这两出以“为民请命”为主题的历史剧,显得意味深长。1964年,剧协召开了一场“田汉批判会”,田汉在检讨《谢瑶环》时谈道:“有同志提出关于在戏里提倡合法斗争,我主观上没有这个意思。……我只能说是那些为民请命的思想在作祟,以致不自觉地,很难压抑地表现出来。”
从那时起,田汉的一举一动基本都处在被监控中,文艺界人士去他家聊天,难免隔墙有耳,招惹是非,大家便很少串门。青年学生陈明远去田汉家中拜访时,看到这样的情景:“当时田夫人安娥已患半身不遂的瘫痪症,躺在竹藤椅上。田汉老师陪在旁边,为她按摩双手。田老太太坐在葡萄架下的小板凳上纳鞋底。这景象,初一看来显得多么恬静啊!但是,又静得出奇,不像往年那样人来人往、高吟浅唱,笑声不断。”
在家中被捕
1966年,周扬、夏衍、田汉、阳翰笙作为文艺黑线人物被打倒,细管胡同贴满批判田汉的大字报。7月,田汉被集中到社会主义学院集训班,接受教育和批判。8月经过多次游街、批斗、殴打后,他被暂时允许回家。田汉长子田申写道:“九十多岁的老祖母,好不容易盼到了儿子的归来,抚摸着他的脸颊和双手,深陷的老眼里露出欣慰的光芒。”
1966年12月4日深夜,一群不明身份的造反派突然闯入细管胡同小院,将睡梦中的田汉抓起来。他没有特别惊慌,先和安娥默然告别,然后来到母亲床前,握着她的手说:“妈妈,您放心吧。事情总会清楚的,我会再回来的。”
1935年2月,中共江苏省委和上海文委被破坏,田汉入狱。一直以来有个广为流传的浪漫说法:《义勇军进行曲》的歌词是田汉在狱中突发灵感写在香烟纸上的。事实上歌词在入狱前就写好了。几个月后田汉被保释出狱,《义勇军进行曲》已作为电影《风云儿女》的主题曲,传唱大江南北。那一次有惊无险,使田汉的母亲始终相信,儿子即使被冤枉逮捕,也一定能回家。
这一次田汉没有回家,也再没能和任何亲人见上一面。起初还有人来细管胡同,让家属给田汉捎粮票和衣物。易克勤特意准备了几个红苹果,田汉收到后捎回纸条说:“妈妈请放心,我一切都很好。苹果舍不得吃,看看它就像看到了妈妈……”几个月后,再没有人来家中传递物品,田汉与外界彻底隔绝。易克勤每天坐在门口等,一直等到1971年12月,一百零一岁的老人在绝望中去世。
魂归何处
全家都不知道,田汉已经在1968年12月去世。田汉患有糖尿病,拘押期间身体和精神受到折磨,又得不到药物,病情急剧加重,高血压、心脏病齐发,被送进301医院。1975年5月,“中央专案组”突然召集田汉的家属子女到细管胡同旧居集合,在此宣布了田汉的历史结论:田汉已死于1968年12月10日。定为叛徒,永远开除党籍,没收一切书籍材料。
田汉封存九年的客厅、书房、卧室被打开,近十万册藏书、字画、书信、照片全部一扫而空,有的当场烧毁,有的不知去向。田汉住院和火化的时候,登记的名字都是“李伍”,没有人知道他是谁,骨灰无人认领,直接撒进泥土。
1979年,田汉恢复名誉。开追悼会的时候,全家拿不出一张照片,最后在新华社资料库里找到一张作为遗像。骨灰盒里放的是他的一副眼镜,一支钢笔,一枚图章,以及一本《关汉卿》和《义勇军进行曲》的乐谱。
(《国家人文历史》2013年第5期 李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