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的一次尴尬道歉

    巴金一生，对家人，对朋友，真正诚心尽意。但是，在那些非常的岁月，巴金也无奈地写过违心的文字。这样的违心文字，有的甚至还是针对自己多年的老友。

    一

    1956年，为了宣传统战工作的成绩，由当时的统战部长李维汉建议，通过文化部下达任务，让上海的名作家柯灵写一个反映工商业改造的电影剧本。这个剧本，就是后来被批判的电影《不夜城》。

    在大量调查、了解的基础上，柯灵完成了剧本的创作。1957年，在著名导演汤晓丹及演员们的共同努力下，虽经几番折腾，可到底完成了拍摄。可惜，片子还没有上演，就因为写了资本家，竟一下子成了批判对象。

    到了1965年，在批判了京剧《谢瑶环》、昆曲《李慧娘》之后，把《早春二月》、《舞台姐妹》等几部电影也拿来批了一通，再加上不曾公演的《不夜城》。

    1965年初，文艺界重要负责人周扬，在邀请文艺界人士吃饭时，发表了一番讲话。因为牵涉到在座人，周扬轻轻点了一下：“另外还有一件事，这与柯灵同志有点关系，那就是有可能要对《不夜城》进行批评。”柯灵平素是较为温和的，听到此却激动起来。他立即插进话头，大声回应：“《不夜城》本子，是统战部与文化部交给我的写作任务。”当场回击，这在当时是难以见到的。坐在跟前的巴金，赶紧用手将柯灵按住，他怕柯灵发作起来，招致不良后果。可是，巴金万万没想到，这写批判《不夜城》文章的任务，会落到他的头上。

    二

    回到上海没多久，文艺界领导之一的叶以群来到巴金家。他说出了此行的目的：“上面把任务交了下来，上海不交出一两篇批判《不夜城》的稿子，怕是交不了差。”

    这话已亮明了，上海要交文章，你巴金是大作家，名字有分量。但巴金还是迟疑地试图推脱：“我对电影是外行，请别人写不行吗？”“别人也要写，可你也要写，需要有你署名的批判文章。”

    巴金试着想把此事拖一阵子，看能不能拖过。过了一段时间，他打电话给叶以群，告诉说自己实在写不出来。叶以群告诉巴金，这是市委宣传部交给的任务。当时的上海市宣传部长，是后来权重一时的张春桥。

    万般无奈之下，巴金只好勉强写出一篇批判《不夜城》的文章。他在电话里先与叶以群说好，文章中不点出编剧人柯灵的名字。

    文章交了出去，正好巴金有出访越南的任务，他也想赶紧摆脱眼下这批判潮头。但是，巴金心里实在搁不下。自己违心写了批判老友影片的文章，眼下一走，到文章发表出来，老友也许没有一点思想准备，这真是一件叫人难堪的事。思前想后，巴金觉得还是应当上柯灵家去一趟，告诉此事。这里有先期道歉的意思。巴金便叫上夫人萧珊一块去，希望能起一点调节气氛的作用。

    因为《不夜城》的缘故，柯灵家当时已是门可罗雀了。巴金夫妇的到来，让柯灵十分高兴。当时的情形，后来巴金在《随想录》一篇文章里有简单描述：“上飞机的前夕我还和萧珊同去柯灵家，向他说明：我写了批评《不夜城》的文章，但并未提编剧人的名字。此外，我什么也没有讲，因为我相当狼狈，讲不出道歉的话，可是心里却有歉意。”后来柯灵在文章中也披露了自己当时的心态：“我当时没有向他（巴金）披沥我隐秘的心情，我是多么希望宅心敦厚而又了解我的朋友来参加口诛笔伐。因为他们决不会对我无中生有，入人于罪。”

    三

    巴金的这篇文章，发表在当年7月5日的上海《文汇报》上，通篇看去，给人一种十分明显的勉强感觉。文章字数不算少，有3500字左右。可总体不平顺，看上去别扭。文中大量复述电影故事情节，显得拖沓、无力，那种为了写文章而写文章的情态一望可知。读着一点也不像一个在文坛上驰骋几十年的老将的文笔。

    三个多月后，巴金从越南回来，知道自己的文章早已发表，《不夜城》已经定为“大毒草”，但是，他仍然对柯灵感到歉意。再之后，他知道事先布置写批判文章的另一位朋友交了“白卷”，他更暗中埋怨自己太老实。

    四

    后来“文革”到来，柯灵及其《不夜城》的导演、演员等，受到了精神和肉体的严重摧残。柯灵被抓进监狱，家里人竟毫不知情。到了1967年，上海人民广场召开十万人批斗大会时，柯灵夫人才偷偷来到台下，远远望一下自己“失踪”已久的丈夫。

    写出批判文字的巴金，在“文革”中更是被口诛笔伐，成了全国著名的“黑作家”。他言不由衷写出的批判《不夜城》的文章，又给自己添了一条“假批判真包庇”的罪名。给巴金布置写文章的叶以群，“文革”中遭到严重迫害，含恨跳楼自尽。

    柯灵与巴金，是相互信任和敬重的朋友，正因为此，他们之间，并没有因为巴金写批判文章而受到影响。巴金写到《随想录》里的文字，柯灵读到了，他后来在文章中，也表示了由衷的理解。之后，柯灵还写出了《巴金＜随想录＞的随想》，《巴金和我们在一起》等多篇赞颂巴金的文章。

    （《中华读书报》11.21 杨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