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失独父亲的灵魂报告

    几天前和一位小友小聚，周大新带去一册《安魂》。扉页上的两行字，“献给我英年早逝的儿子周宁/献给天下所有因疾病和意外灾难而失去儿女的父母”，在第一时间刺痛了已育一子的朋友。谁料想，这位享有盛名、待人和气的作家，身居高位、行事低调的部队文职干部，2008年11月2日和贾平凹、迟子建、麦家同台领取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时，距29岁的独子周宁辞世不足仨月。

    “之后，我的人生彻底改变了。”周大新说。

    假借《安魂》，周大新完成了一场灵魂的清洗——尽管生生的痛，还在。

    望子成龙

    “现在看到楼里看电梯的年轻人，我会想，儿子要是看看电梯，也没什么不好的，只要他在。”周大新道出此言，已满目是泪。

    但他，何曾未如许多中国父母一般，做过望子成龙的梦？

    当周宁发出第一声啼哭时，周大新正心急火燎地坐在由山东部队返回河南老家的火车上。待年轻的父亲“看着你娇嫩的脸庞，觉得生命真是神奇，心里有一种莫名的踏实感和幸福感”。

    周宁上学时，周大新决定让孩子报考南阳十三中，但周宁认为自己考这所学校有点难，结果遭到父亲的挖苦：“你小子连这点雄心都没有？你难道愿当一个窝囊废让人看不起？考不上十三中，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哩！”

    后来，周家搬到北京，周宁要高考，父子俩发生了越发激烈的冲突：儿子想看电视，父亲说学习最重要；儿子想打篮球，父亲用锥子把篮球扎漏；儿子说再这样下去就不高考了！父亲带着火气说那你凭什么本领养活自己？儿子说我到地铁口卖光盘，父亲说我一心想把你送入名校……大学本科毕业后，周大新又催着儿子去读研究生。“你的身体本来就不强健，四年的异乡生活和学业的压力，让你显得挺瘦。一心想让你再读研究生，一是为你将来的发展考虑，有研究生学历日后在部队里提升起来比较容易；二是为了自己脸面上好看，日后对人说起儿子的学历，研究生总比本科生好听些。”

    2005年9月28日，研究生毕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周宁，在单位晕倒，后查出脑瘤。医生说，这与长期精神压力不无关系。周大新责备自己：“我真蠢！”

    儿子的婚事

    周大新记得，儿子是多么美好的儿子——大学第一学期结束回家，遇见了被人搀着往硬座车厢走的病重老大爷，他用爸爸托朋友买的卧铺车票，换了大爷的硬座车票；周大新还记得，“非典”刚过，自己就用稿费给儿子买了一套房子，想着孩子研究生毕业后要娶妻生子，装修时还考虑到楼梯扶手下的立柱太稀，不利于将来的小孙子安全，给每级踏阶多安了根立柱。

    周大新更记得，自己拆散了儿子和大四的初恋女友小怡。就因为“这女孩的相貌和我想象中的那个儿媳的相貌差得太远”。“我当时不是以现实生活中的标准来衡量那女孩，而是以一个小说家头脑中想象出的美女形象来和那女孩对照的。”儿子几度争取无果，终于在爱女孩还是不让爸爸生气这两件事上做了痛苦的抉择。

    割舍下小怡对自己的一腔情深，周宁如父亲所愿，看到尘世间的确不缺“如花美眷”，只是，未曾料想，有女孩知道男友生病便再也不见——不管相恋多久；更有女孩初来他家“感受家庭气氛”，发现“家境并未如想象的那么好”，便匆匆作别。

    病重时，周宁拨打了西安小怡的电话：“假若我们一直交往着，当我突然得了重病，你说个实话，你会选择离开我吗？”小怡说：“那怎么可能？朋友遇到病灾就抛弃，那还是朋友？一般朋友都能两肋插刀，何况是对象？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需要我过去吗？”

    那一刻，周大新才明白，自己犯了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强行使我儿子的生活再次拐了一个弯，使你失去了一个可以和你心心相印不离不弃的人生伴侣。”“我看上去是想为儿子找一个漂亮的妻子，其实内心里是想为周家找一个可以向外人炫耀的儿媳妇。后来常想，假若我没有拆开你们，你病后有妻子的悉心照顾和精神鼓励，你说不定真能战胜病魔。这不是没有例子——我们去看过的那对夫妻不就是前例？”遗憾的是，在儿子的幸福和虚荣心的满足之间，有一位父亲曾经选择了后者。

    天国的模样

    2008年8月3日，周宁在与病痛斗争近三年后解脱，那年11月4日才满29岁。现在，每天起床后，周大新都会在心中无声地问：造物主，你已经把我最宝贵的东西拿走了，今天会从我手中拿走什么？

    周大新疗救自己的方式，是阅读和写作《安魂》。《安魂》以父亲和儿子的心灵对话呈现：前半部分，是一个年轻的灵魂，和人间的交集，里面是一个个并不新奇、你我正前赴后继的“剧情”，包括求索与爱恨，包括得失与生死；后半部分，是那个年轻的灵魂，在天国的际遇。

    初入天国，周宁遇见很多灵魂：有坑过人的“重秽之魂”；有对老人不够孝敬的“轻秽之魂”；有自焚抗议拆迁的“有冤之魂”；有泯灭过人性的“重罪之魂”；有三个月发高烧而去的“洁净之魂”……他因“十六岁时玩电脑游戏、数次欺骗父母”被归于“微瑕之魂”。与“有罪之魂”喝“迷魂汤”、“孤独地待在天国”有别，“仁爱之魂”、“洁净之魂”、“微瑕之魂”喝的是“保魂汤”，可以完整保留人间记忆和感情，可与亲人同居“天国享域”。

    在“天国享域”，周宁“找到”了逝去多年的外公，时而跟庄子、弘一法师聊天，时而向达尔文、爱因斯坦请教，然后和人间的父亲交流着对生死、人生、社会的理解。

    天国的模样，宛如一面人间的镜子，照出人性的温情与鄙陋，也照出滚滚红尘背后的翻云覆雨手。

    (《安魂》作家出版社2012年出版)

    （《北京青年报》8．31 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