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了解鲁迅著作的人,都能从其作品中感受到阳刚的力量。说他是中国真正的男子汉,不是夸大的比喻。他的作品有一种力之美,在昏睡的夜里忽然注入强烈的光泽,击退了丝丝寒意。他厌恶奴态的语言,有一种冲破阴暗的浩气。在散文随笔里,那些批判性的言论,都撼动着俗世的围墙,一道道伪道学的防线就被击退了。
这个特点在留日时期的文字里就可见到了。那时期所接触的近代哲学与艺术,给他冲击大的是摩罗诗人的恢弘、劲健之气,一洗杂尘,阅之如履晴空,四面是灿烂的光泽。就有了一种对强力意志的渴望。那是通过对尼采、克尔凯郭尔的阅读而得来的神思。《摩罗诗力说》在审美的向路上有一种冲荡之气,给人以不小的震撼力:
自尊至者,不平恒继之,忿世嫉俗,发为巨震,与对蹠之徒争衡。盖人既独尊,自无退让,自无调和,意力所如,非达不已,乃以是渐与社会生冲突,乃以是渐有所厌倦于人间。若裴伦者,即其一矣。
摩罗诗人有如此的伟力,乃心胸开阔、心性放达之故。中国古代曾有类似的狂士与斗士,后来渐渐消失了。鲁迅原先以为只有西方有此刚健之士,后来整理远古的遗产,才知道那些古已有之,只是与洋人的背景不同罢了。他后来写小说和散文,保持了对力量感的坚守。比如《故事新编》、《野草》,不乏气势恢弘之所,常有奇语出之。像《野草·复仇》写出惨烈的力,在灰暗中升腾着不屈的骨气:
然而他们俩对立着,在广漠的旷野之上,裸着全身,捏着利刃,然而也不拥抱,也不杀戮,而且也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他们俩这样地至于永久,圆活的身体,已将干枯,然而毫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
于是只剩下广漠的旷野,而他们俩在其间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干枯地立着;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他对汉唐气魄的把握,亦有别人不及之处。比如谈及汉代画像,认为其苍润淋漓,是大有风骨的。他喜欢汉代造像,所搜集的《东官苍龙星座》、《象人斗虎》、《象人戏兽》、《白虎铺兽衔球》,都很大气,遒劲、奔放的旋律让人心动。关于汉代艺术与作家,鲁迅多有妙论,言及文学的话题甚多,谈及枚乘说:
其词随语成韵,随韵成趣,不假雕琢,而意志自深,风神或近楚《骚》,体式实为独造,诚所谓“畜神奇于温厚,寓感怆于和平,意愈浅愈深,词愈近愈远”者也。
汉代文化,还没有泛道德的影子,思想还有空隙,民间并未都被污染。他后来钟情于汉画像的搜集,是有很大的期待的,我们说那是一种复兴的梦,也未尝不可。他所欣赏的司马迁、枚乘都有伟岸的一面,天马行空的飘逸,向着神思之处聚拢,灿灿然如午日之光,普照苍穹。这些都暗自内化在他的世界里,文字铜钟般回旋在山野之间,历史与今天的对话的空间是异常广阔的。
他不止一次谈到汉唐气魄的问题,并说日本的浮世绘模仿了汉代造像,那里也有对祖先文明追忆的快慰的。在所搜集的汉魏碑帖里,大多是苍劲的,气韵绝无柔弱之态。他曾亲自摹写过罗振玉编辑的《秦汉瓦当》,感兴趣的恰是那天然晓畅的流线,神灵飞动的舞姿。这些后来都暗射到他的趣味里,行文无意间天风散落,爽然如秋意之缭绕。文字有大荒原里的旷远,亦多暮色里的恢弘。和那些拘泥在小情调里的酸腐的文人比,真的是巍巍乎壮哉了。
(《鲁迅忧思录》孙郁著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