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韦老太很“神”,既是说她有胆有识,是作家的知音,也是说她有能力有路子,能给予作者切实的帮助。
韦君宜在人民文学出版社被尊称为“韦老太”。
这称呼既透着自家人的亲狎,又分明带有某种江湖气。所谓江湖,就是一个人活动的范围,韦老太在其中兜得开、玩得转以至于关键时候手眼通天。
在粉碎“四人帮”后,许多名著的诞生都与韦老太有关。《将军吟》、《沉重的翅膀》……每一部小说的出版都有故事,都不寻常。乍暖还寒的文坛,“利用小说反党”的文字狱还使人心悸,而作家们突破禁锢的冲力必须有勇敢的出版家给予最后的推动。日后成名的作家们,对给予他们有力推动的韦老太,都深怀感恩之心,并且都在回忆文章中把韦老太写得很“神”。这个“神”,既是说她有胆有识,是作家的知音,也是说她有能力有路子,给予作者切实的帮助。
在中国,文学动辄与政治挂钩,文学往往不只是文学圈里的事。韦老太,一位从一二九运动中走出来、走到延安宝塔山下的清华才女、知识分子型老革命,自然有一些革命故旧,比如胡乔木、姚依林,都曾被她请出来为文学服务。女作家张洁的长篇小说《沉重的翅膀》出版前后激起的风波,不仅是政治的,还有绯闻的。压力之下,韦老太奔走沟通,救火、救场兼救人,给予张洁事业和生活双重支持。
我去拜见韦老太时,她已经重病躺在协和医院病床上了。失语,说不了话,没有一点“神奇”气象——韦君宜已接近她生命的终点了。
在韦君宜的革命生涯中,她曾有过两次精神失常。先是与她一同参加革命的清华大学的恋人小孙为救护同志而牺牲在日本飞机轰炸之下,这个打击一度让她痛不欲生,甚至买了毒药。在延安,她的丈夫被怀疑为国民党特务,她的一个女儿不幸夭折,使她受到了极深的精神戕害。
解放后,韦君宜做过共青团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北京市委文委副书记,后来又到中国作协主编《文艺学习》,在《人民文学》做副主编,最后落到人民文学出版社任副社长——这一路,“官”越做越小,惶恐越来越大。建国后一场又一场的运动应接不暇,韦君宜从紧跟到难以理解、到险些被打成“右派”,内心的挣扎与精神上的压力可想而知。她变得谨小慎微。
到了“文革”,面对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第一次被批斗她就疯了——那根一直绷着的神经,断了。在“文革”的红色暴力下,她的丈夫被打断肋骨,她的儿子被吓得精神失常。有一张拍摄于1969年的照片,那时的韦君宜经历了三年的精神失常,刚刚恢复,即将去“干校”。照片中的她竟是那样瘦弱,单薄,像个发育不良的女学生,是什么力量让她又一次活回来?
曾经是她的下属的陈早春这样分析过她:既是女强人,又是弱女子;有冷眼向洋看世界的豪迈,也有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懦弱;她任情而又拘礼,简傲而又谦卑;她对自己的事业和命运是坚忍不拔地执著抗争的,但最终的拼命一击,也只能算是铅刀一割……这个评价距离八十年代那些作家眼中神奇的韦老太实在是差得很远了,但这或许才更接近于真实的韦君宜形象。
(《经济观察报》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