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次的成败激荡,29载的岁月沉淀,春晚已经成为人们的一种“文化习惯”或者“文化依赖”。
2011年央视春晚语言类节目总导演马东,透过春晚日臻成熟的独特文化存在,阐释其对春节这个传统节日的意义,进而引发对文化仪式和仪式感的探讨。
仪式感是否有助于解决文化焦虑
记者:一种观点认为,在传统年味日渐淡去的今天,对春晚好看与否的激烈争论,恰恰说明了很多人已难以摆脱对春晚这个“新年俗”的依赖以及对传统文化的留恋。您是如何理解并实现春晚对年味的承载的?
马东:处在一个创作者的角度,总会觉得自己干这个事不容易,其实容易或不容易,跳出来一点看,就发现那真的就是你目光狭窄的部分。我希望自己能从中跳脱出来,但并不容易。说实话,一台春晚要完成对年味、或者说春节文化味的表达,是一个艰巨的使命。我认为,只能是“勾起”,它勾起人们对文化的怀念。
如果我不参与春晚的导演,我会给它很多定义。但真的涉身其中了,你所设想的和你实际操作的往往可能是脱节的,无论是文化思考,还是文化主张,在操作层面上很难让它贯通。
试着剖析来看,首先,春晚是春节的仪式。在我们的文化历程中,所有节日的形成,都对我们民族文化的形成意义重大。没有节日,就没有所谓的民族基因,因为我们的记忆就是凝固在节日上的。也就是说,没有节日,就没有我们的文化记忆。
“节”者,结也。它就是你走了一段路后,给自己栓个扣的地方,给自己做一个总结的地方。
记者:节日既是厚重的民族记忆,又是鲜活的文化方式。
马东:在农耕社会里,节特别容易与耕作、时令相联系,许多节日是二十四节气演变出来的。单说春节,它是一个辞旧迎新的节日,或者说它是一个团聚的节日,是一个让自己回到人的属性、回到家里找自己位置的节日。因此,人们要赶在春节,回家充电,回家找属于自己的人的属性与家族的位置。中国人凭借着各种过年的仪式,既完成了辞旧迎新,也重构了人际关系,这成为我们社会发展的一个精神资源。
改革开放30多年来,我们国家的经济快速发展,整个社会却出现了一种文化焦虑。这种文化焦虑,是由于我们跑得太快而产生的。那么,是不是我们找到了一个文化的根,就能解决这种文化焦虑呢?不是那么容易。
反过来说,今天我们强调文化的仪式感,是不是有助于解决我们的文化焦虑?目的是这样,但是做起来很难。因为文化仪式也好,节日习俗也好,它是文火慢炖沉淀出来的一锅老汤,和味精、鸡精调出来的味道不一样。今天我们对文化仪式的重视与推崇,有点往里放味精的意思,因为我们着急,又别无他法。
标签,有总比没有好
记者:现在我们更多的是将形式化的标签“牵强”为仪式。
马东:是的。我们现在别无选择,只能用标签。但是,有总比没有好。
记者:因此,即使春晚被误读为某些标签,那也是具有美好出发点与积极意义的标签?
马东:到了今天,我们不得不承认春晚已经具备了属于它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文化气息。
具体地,我们可以从这样来解读。第一,这29年来,春晚在当代中国人的记忆里形成了一个行为共识。在每年的除夕之夜,它或多或少会成为中国人生活的一个元素。
第二个层面,春晚是国家的话语空间。政府通过春晚的形式,向老百姓交代一下,老百姓的事我们关注了,比如像今年出现在春晚舞台上的草根阶层,又比如房价的事情。
所以说,这是一种国家叙事,是一年一度的国家意志与民间意志的对话,表达一种主流文化意志。从某种程度上讲,政府希望逐渐把春晚培养出一种仪式感。通过这个仪式,当大家吃着饺子回顾着这一年时,不光回顾自个儿家里的事,也回顾一个国家的命运。
记者:一个宏大的国家叙事文本,是否容易疏离生命个体的状态与情感?这样,又将如何达到有效表达与情感共鸣?
马东:今年春晚开场歌舞设定的主题是“回家”,因为我们觉得这是一个大的行为共识,也是一个最能引起共鸣的情感命题。主持人上来第一句话就问,“都到家了吗?”有人说这是废话,没到家能看电视?但不说这句废话说什么呢?怎么开始呢?它不是2011年春晚的一句话,它是中国人千百年来一定要说的一句话,一年将尽夜,万里归乡人,就是所有中国人的文化共识,这是我们对这种文化共识的致敬。
今天,人们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很大变化,民族的文化心理必然也会发生变化,但总有一些东西是不会变、不能变的。
春运、回家过年是最大的文化仪式
记者:春晚能为我们的民族文化实现一种怎样的文化使命,又是以怎样的方式在努力完善自身的文化仪式?
马东:春晚体现的是对民族文化的敬意,是对幸福生活的敬意,春晚有它自己的文化命运。
但另一方面,我觉得民众不需要春晚去唤醒什么。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大包小包拎着礼物,他们坐10个小时的火车往家赶,这就是一种仪式。在人力高度流通的时代,春运、回家过年就是最大的文化仪式。
世界上还有哪个民族是这样的?这种仪式的力量,贯穿整个腊月下旬到正月十五,这是原生的,这是发自每个人内心的一种仪式。在我看来,如果哪一天中国人过年不回家了,那才是我们文化真正的危机,那才可怕了。
春晚,则是一个强大的人工仪式。走过这29年后,我们可以说,这也是一个最成功的人工仪式,但归根到底是“人工”的。
记者:春晚是人工仪式,您又如何定义非人工的、真正的文化仪式?
马东:对文化仪式的判断,第一它应该是自生的、原生的。第二是共生的。第三是相对长时间形成的。它是从土里长出来的,还被人们都接受了,它就形成了。
仪式虽然是外在的,但它必然指向某个内核,有关生命感、价值观以及文化认同。
比如,观众为什么喜欢旭日阳刚?因为每个人都能在他们身上找到自己的情感投射。他们那一句“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就使这个社会产生一个共振。两个农民工唱,大家知道他们有一天可能真会如此,刹那间就被触动了。这时候共生、共识就产生了。仪式的原生和共生特别重要。仪式是不能被提倡出来的,可以被感染,但最终要变成自我感受的一部分。
没有了仪式感,剩下的也不多了
记者:随着时代的发展,传统节日的仪式感正变得简单和模糊,这种现代化带来的变化会对我们的文化传承造成什么影响?
马东:现在,一些人忧心忡忡,我们传统的礼仪消失了,很多孩子不会磕头,也不知道压岁钱要怎么给怎么拿,等等。而我觉得这些一点都不可怕,这是自然而然的。我们站在历史的长河中去看,就不那么可怕了。文化从来不是独立于生活之外的,生活没有了,它就没有了。所以一种文化礼仪没有了并不可怕,那是因为这种生活方式没有了。但是,会有新的礼仪诞生于新的生活方式,这就是文化的传承。最重要的是,一脉相承的东西还在。
春晚研究整点仪式的时候,我们就说,弄什么仪式啊,让一个近三十年的传统和一个三千年的传统去较劲?到时候就走人,放鞭炮去了。听着爆竹声声,看着火星灿烂,这一年的忙碌和新一年的期许,都在这一瞬间获得了意义。
记者:我们时常听到一种担忧:今天我们的传统节日只剩下吃吃喝喝了。
马东:我们为什么不把吃与喝也视作仪式的一部分呢?在吃喝过程中,其实也存在并传承着某种饮食文化。仪式感并不能成为我们对某一文化事项进行判断的要素,但没有了仪式感,也许剩下的也不多了。我们还应该看到,仪式与仪式感也是在不断变化之中的,比如,短信就是一种新的拜年仪式。
记者:外来文化越来越多地进入我们的生活,这对我们自身文化的伤害是存在的吧?
马东: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要有文化历史观,顺其自然。
文化是川流不息的,不能硬让它停下来随你摆弄。
(《解放日报》3.18 黄玮 吕林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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