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毛俊如,字蔡琴,湖南平江人,生于1903年。上世纪初,西风东渐,湖南向来开风气之先。外婆不光不缠足,还要到上海过摩登新生活,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师从刘海粟学国画,学刺绣,学家政,关心新党北伐,胸怀实业救国。
外婆画西洋水粉画,学伦敦英语,懂五线谱,听古典音乐;思想开通,追求时尚,关爱民众生活;出名门,重礼仪,守道德,德行高雅,性情随和,容貌优美;八十四年生命中,既有过舒适富贵,也有过困顿拮据,一生动荡,仍能远见达观。上学恋爱由长沙而南昌,结婚生子而上海,日本侵华而重庆,国共纷争而成都,外公作为战犯被捕而太原。1952年著回忆录三万余字。
外婆教书为生,一生动荡,走南闯北,虽不一定适应各地生活差异,却能够把天下作为居所,极少谈到“我要回家去”之类的话。就是如此开放女子,有时也很封建:穿凉鞋必穿袜子,盛夏也不露出臂膀。
外婆认为一张女人脸如果达到以下这三项指标,应该算得上漂亮,男子可以娶用:
一、眉眼要平,与人交谈时,要注意力集中,或平视或垂眉,眉梢不能上挑,眼球不能来回飞梭。
二、鼻子是人脸最高峰,女人鼻子宜垂直,不能瘫软,不能红肿,鼻孔不能朝前,像插葱的猪鼻子那样难看。
三、齿如莹玉,大小均匀,整齐划一,下唇厚于上唇,笑不露齿。
这相当于在人脸上两横一竖,形成“工”字,上面一横,指的是道德,顾盼左右,说明女人心眼很活络,心花怒放,不易管束,男人小心;中间一竖,指的是头脑和能力,有骨干说明有主见,可以与姑嫂、妯娌平衡关系,可以管理家族财务,男人省心;一排牙齿,洁白如玉,守口如瓶,指健康和美丽,男人悦心。牙齿是胃口第一道切割粉碎器,牙不好,口臭且不提,身体就好不了。
我的童年如果说还有些欢乐和趣味的话,那是和我亲爱的外婆分不开的。外婆,南方叫法,在北方我还是叫她姥姥。我对生活的自信,对周围的傲视,深究起来恐怕是来自外婆送我的一双小皮鞋。那是有生以来我穿过的第一双皮鞋。那年,我们三姐弟随母亲下放插队到山西汾阳杨家庄大队,劳动务农。春节前,那双皮鞋的到来,无疑为漆黑的山村、矮小的庭院、拥挤的炕头、尤其是我们——波、荔、莱三个孩子的心灵,点燃一盏能照亮世界的灯。它的到来,为我母亲那枯涩的心添加了慰藉。或许我天真地说过这样的话语,“补丁衣服最暖和,我爱穿”,让母亲泪流不已,但那是我真情的自然流露,当时我根本不懂那种表露可能刺伤她的心。许多年后,逢家人团坐,讲起这些事,外婆都要陪着唏嘘一阵。
因为家庭出身——外公为国民党战犯,被毛泽东第四批特赦——我们童年生活晦暗无比,正是外婆这一族人的超俗豁达、谦和广慈、宽容忍让、乐观远见,为我们穷困艰难的生活抹上了一道红霞,否则真想象不出那会是如何的无聊和可怕。
生活上拮据,精神上歧视,内心恐惧,无论冬夏,一样寒彻入骨。每逢年节,我印象中那似乎都是别人家的专利,因为从小没有鞭炮放,没有压岁钱,没有别家的合家欢聚,其乐融融。因此直到我30岁结婚前不愿意过年,一过年就高兴不起来,没那个心境,没那个习惯。但想到皮鞋,想到外婆送给我们三姐弟的三双皮鞋,我也有一份在其中,至今仍激动不已。
那是1972年我们到吕梁山村的第一个春节,外婆为我们三姐弟每人买了一双古铜色翻毛胶底黑带皮鞋,这是她给我们的过年礼物。这是全村唯一的一份,叫邻居羡慕不已,也让这城里来的三姐弟好像胜了他人一筹,趾高气扬了几天。
过分重感情,也是我们这个家族特有的性格。每一点细枝末节的感触都会影响他或她的心态和情绪。我想四十多年前的这份重礼,一直都会挂在我们的心头,就像外婆去世已经多年,她的影响力,她在我们这个家里的影子,关于她的话题,关于她的夜梦,关于她的一切,都会绵绵不断地延续下去。
外婆跟我更有一种如胶似漆的情分。只记得有几次短暂的分别,其余27年多的时间里,我和她都生活在一起。说起有关她的话题,我想说的话就特别的多。诀别多年,恍如昨日。也许是待在一起太长,反倒一时看不清楚了,说出来、写出来反倒不如别人来得那么归纳精当,概括实在。
我们几个孩子发展到今天,从母亲一支带来的血液里流淌的东西,此生今世抹不掉——对生活总是充满热烈的爱,对人对事的礼遇和静处,包容一切的豁达风范,遇雷霆不惊心、逢波涛不改色的大家气度。外婆和妈妈,与其说她们是我的亲人,不如说更像两位导师;与其说她们抚育了我的童年,不如说她们引导我的一生。她们才更像是生活的主人,孩子们反倒像过客了。她们才是那种最适合做朋友的人,她们能在与陌生人接触的极短瞬间,无需多言,就能用自己的性格里最闪光的部分吸引对方的注意力。很多人会在多年后还感慨万千:你外婆那人真好!你妈妈那人真棒!
我家有三多:照片多,家信多,板凳多。
板凳多是因为家人好客,事先为客准备歇脚之物;照片多是因为从外婆这一辈开始就非常爱美,也特爱表现美,照片展览是我家待客的一道名菜;家信多则缘于外公、外婆这一族人擅长涉远奔波,异地安家,又相互思念,在电讯不发达的昨天,无奈之下只有以笔代口,表情传意。由于习惯了保留信件,家里留下来的信函有数百件之多,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是血缘亲人之间的往返信件。其中以外婆的信最为工整,最为细致,也最有情感。告晓莱勿被蛇咬、勿被蜂蛰、勿挑水以免长不高的信;为晓莱买一或寄一算盘的信;告小波注意女性生理卫生的信……这些最温情、最让人心动的都是外婆的信。
外婆的信读起来非常有针对性,只消在场的人,她的信中都会一一点到,切中要害。她的字很美,很整洁,从无涂抹,像绣花,又像是在走田埂,字里行间透着修养深邃、文化深厚的淑女味。当然,这些信比不得她写的那本自传来得那么有准备,那么有文彩,但同样是有条不紊,张弛有致,坦诚道来。
或许我对外婆太爱了,回忆起她来,绝无摇头的地方。一般说,长辈对晚辈的嘱咐会流于琐碎啰嗦,尽管外婆也有一种习惯,那便是只许你按照她的意见做,她会在一段时间内不断地反复讲,但绝没有累赘感。她的信有时像指令,有时又像问候,有时是关照,有时又会是叮咛。她的信为后来人树立了一个样板,那就是将自己的喜乐散播到亲人中间去,将自己的关切直接告知对方,也将担心和苦恼向亲人诉说。
外婆把写信、寄信、收信、读信、藏信当作一种高尚爱好。在那样的年月,像她这样一位旧时代达官遗孀,是绝无机会发表自己什么言论的,因而只能用那支写秃了的笔向亲人倾吐心声。在平静无惊的岁月里,一封远道而来的家书,对她老人家简直就是一个节日,她会迫不及待地捧起就读,暂时忘却身边的所有杂事。每寄出一封信,就像播下了一粒希望种子,期盼着土地回音。她那份安详的神情,即使是一头性情暴躁的烈马站到她面前,也会顿失威风。她的以静制动,她的温柔娴静,异常清丽,异常高洁。
每逢我们再次翻阅各时期的家书,家里就会出现少见的安谧。家书带来的回忆,让人会心地笑,让人难过地哭,让人回头体味昔日的亲情似海。
自信而平和,外婆静静地走完了一生。对物质追求近乎于零,使她能平静地生活在中国的任何一个角落。她爱美、爱人、爱自然、爱生命,即便是在生命弥留之际,她也愿将她最美丽最慈祥的面容展示于人。与她在一起生活,会使你时时处在一种细腻而宽厚的世界里。她的爱是一笔财富,是后来一代又一代享用不尽的财富。以皮鞋为话题,写怀念她老人家的文字,似乎有些小气。她给予我们三个孩子的岂止是一双小皮鞋啊!除给我们健康高大的体魄外,更多给予的是勤奋、上进、谦和、文雅、自信、喜乐、节俭、感恩、知足、孝顺、友爱……
我把外婆将外公的做人信条当作为人处世的座右铭:在人前不卑,在人后不背,当面没有阿谀奉承,背后不说咒言恶语。
(摘自《晓莱的世界》,新世界出版社2015年3月版,定价:3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