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
韩羽同志:
方成与吴医生的事,看来已办成了。
荣宝斋的同志叫韩度权。
昨天,邵晶坤同志来,又谈起向你索画的事,她可能于五月初到新疆,给她的画如已完成请即寄下转给她。
何时来京盼先函告。
祝近安!
高瑛问好。
艾青
1978年4月25日
【札记】
看到艾公这封信,想起1977年旧历腊月三十晚上。除夕之夜本应阖家团聚,可我正在当“北漂”。方成的夫人陈今言同志因心脏病于半年前去世,留下三个孩子,老哥一下子塌了半边天。钟灵兄说:“今儿三十晚上我们去别家过吧。”说是到王雪涛的一个学生家。这位学生还真有本事,在那什么都要凭票的年代,居然凑成了一桌子酒菜,大快朵颐。没有不散的筵席,十二点后,我们骗腿儿上车,扬长而去。往哪里去?谁也没有准谱。这时北京城的十里长街,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唯我们三人,纵横驰骋。如长风之出谷,如飞鸿之入苍穹,别有一番豪壮气概。钟灵说:“要不我们往艾青家提前拜年去。”艾公全家刚从新疆返京,住在白塔寺附近一居民大院里。他们已睡了。听到敲门声复又披衣起来,高瑛同志还端出酒和红烧肉。那时我们的胃口还真不含糊,来者不拒。
田间
韩羽同志:
您好!为了早日能见到您为我画的画,先期按照嘱书草草把两幅草书送上,请您自己安排。写得不好,日后再补。
匆匆草此。
握手!
田间
1980年5月
【札记】
诗人田间要我画一幅戏曲画,我说:我也求你一幅字。
我和田间有同班之谊(“文革”学习班),整天价抬头不见低头见。当年田间、梁斌两位省文联主席曾有过节儿,工宣队偏偏把他俩分到一间屋住,分在一起烧开水。
因而梁斌白天不回屋,坐在我们屋门口打盹晒太阳。
这两位写诗写小说的圣手,烧开水却一手不手了。为了能按时喝上水,总会有班友自告奋勇越俎代庖。
华君武
韩羽同志:
书收到,可卧阅,倍感亲切,洋装书如穿西装,我常说中国画家去深圳落户如齐白石着一身西服。
昨日有一过去在中国当记者的朋友(中年)埃林来访,他是德国汉诺威的一家报纸的记者,两年前回国,他虽是一个西方记者,但对中国现代漫画很有兴趣,曾介绍《父与子》原作来京、沪展出,也和张乐平、我有交往。虽是西方观点,又是中年,对我们友好,不顽固。我向他介绍了你,正巧那本穿西装的《陈茶新酒集》在旁,我即在你题款的旁边写了转送埃林。他近日回德国,他会写信给你的(他夫人叫赵远虹,是中国山西人,爸爸过去是中宣部的中层干部)特此先告诉你,免你突然。
……
你的文、字、画,浑然一体,很随便,但别人要照着随便又随便不起来了。关良是前辈,他也想随便,只随便了百分之八十。
……
你可搬到一个热点上去了,每观气象预报,石家庄总是出类拔萃。
问你夫人好
夏安
华君武
1992年7月22日
【札记】
华君武是我心目中的真正的漫画大师,似乎叶浅予先生也曾说过华君武是漫画大师。在我的阅读记忆里有那么几本书,无论在何种情况下,偶尔翻开任何一页,看着看着就被黏住再也放不下,一页页看下去。《华君武漫画集》就是其一。有的画儿好,好得有法说。华氏漫画好,好得没法说。
方成说钟灵“一见华君武就老实了”,也曾听人说“华君武有官架子”。也或许我还够不上需要向我摆官架子的档次,只觉得他是个睿智风趣的长者。
我曾陪他去看赵州桥,因是凭票浏览,空空荡荡,只有我们两人。看罢赵州桥,又看附设的景点。偏僻处有一锁着的小门,上写“迷魂阵”,我们站在土坡上往里瞅了瞅,只见竹竿编成的篱笆纵横交错,再也看不出个究竟。华老边下坡边说:“待我撒泡尿,破了它的阵。”就如面前这封信,不着意处也能令人绝倒,说到石家庄的“热”,只有四个字:出类拔萃。
信中写道:“你的文、字、画,浑然一体,很随便,但别人要照着随便,又随便不起来了。”华老一语,使之数日兴奋不已。而批评匡正者也以直言,比如以往信中“已有关良在前,何必去步其后尘”;“光在笔墨情趣上找安慰是无出路的”。
近年来很少去京,听人说华老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一幅漫画,喜极,买了多份报纸分送亲友。这是咋的了?数十年来,可谓是《人民日报》上无月无日不有华氏漫画,何以对这一幅独加青睐?是否以示“廉颇不老”,我心有戚戚焉。又听说华老认不清人了。我立即打了个电话,证之果然,一下子,心里空了半截。
张乐平
韩羽同志:
你好。来信及大作均早收到。弟因前时乘车不慎跌了一跤,身体一直欠佳,因此迟复了,万望见谅。老兄大作我素所敬仰。前时曾传闻,你欲改变原有笔法,大为一惊。当时记得曾托人带讯,劝君珍视原来风格。兹得大作,喜之望外,谢谢。我因搁笔十年一无长进,实在有愧。幸得英明领袖华主席一举粉碎“四人帮”,文艺也得了解放。你要我画个三毛头像,应当奉命,不过好久未曾画过,未免生疏,尚请指正。
专此
握手
张乐平
1977年4月6日
【札记】
绘画这一行,其实也是“摸着石头过河”,糊涂着的未必不是明白;明白了的未必不是糊涂。走着走着碰上了“鬼打墙”,是常有的事。也是在这节骨眼上,一句“劝君珍视原来风格”,不异佛家棒喝,得免亡羊于歧路。
后因拍摄动画片,数度赴沪,乐平老每相见总是相同一句话:我们一起吃老酒。一日,阿达转告:“张乐平邀特伟、你、我去他家吃酒作画去。”举杯相对,发现我是白干,乐平老是老酒,特伟老是啤酒,阿达是水果饮料。我说:“你们喝的我敢喝,我喝的你们不敢喝。”颇有得意之色。酒后合画“三毛贺三万”,即贺万籁鸣三兄弟从影六十年。按例有题字必有印,特伟老出主意,将纸撕成一空白之方块,铺在画纸上,四人各按指纹,一天然印章也。其防假性能无与伦比。
姜德明
韩羽兄:
久未联系,时在念中,想一切如意,万事亨通。
……
上海出版局倪墨炎主编之《书城》(双月刊)拟请兄作画配文,或作文配画,托我代为致意。兄意如何?恐不必由我代转吧。那里的邮编是200020,地址是绍兴路5号。
又闻河北教育出版社重印鲁迅、西谛当年合编之《北平笺谱》五百部,估计定价低不了,甚至有人说每部超过两千元,如此则不敢打听了。若每部千元左右,再走兄的后门,或可打个七折之类尚可考虑。此亦闲话,不必认真,买了也是存起来,不买的话,照常每天喝稀饭,吃油炸鬼也。
祝
好!
弟 德明
1995年5月31日
方成画展将开幕,据称一切从简,无仪式。我为阁下的作品专门装一册页,让方成为你画一肖像。他放了两年仍未动手。
今年无论如何让他完成,我好再找别人题跋或作诗作画。
又及
【札记】
20世纪50年代初,蒙《人民日报》编辑提携,发表了我的几幅漫画。因之壮了胆,每次去北京出差,总要去人民日报社编辑部待一会儿。一是漫画名家都集中在那里(那时《漫画》尚未从上海迁来北京)。得亲謦欬,以获教益。再是那儿有在外面难得一见的外国画报,正可满足猎奇之欲。
文艺组有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岁数约略和我差不多。常到美术组串门。趿着拖鞋,端着茶杯,摇着芭蕉扇,倜傥潇洒。总向我打听下边的情况。他不耻下问,我有问必答。一边忙着翻看画报,一边想词儿。实在没了词儿,就瞎编。似乎对这瞎编他也爱听。两眼紧盯着我,呷一口茶水:“是吗?啊哈!是吗?”我悄悄问苗地:“他叫什么?”苗地说:“姜德明。”
后来开始了“反右”,接着是“大跃进”。再之后是“反右倾”“反修”“四清”以及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像戏台上的锣鼓“紧急风”,紧得上气不接下气。再也没有心思去人民日报社(也不敢去)了。德明音息杳然。相忘于江湖。
“四人帮”完蛋之后,我又觉着有了奔头。首先是拿起画笔画画,拼命地画。挟着一卷卷画儿东奔西闯,像憋急了的鸡找不到个下蛋的地方。正值此时此状,遇到了德明。他这时是《人民日报》文艺综合刊物《战地》的主编。他说在《战地》上给我发表。《战地》是何等刊物!作品在这刊物上发表,无异于冷猪头肉摆上了圣人的供桌。德明不负所言,且是彩页一大版。
我曾对人讲,本人从来与官场无缘。可在艺道中却小走鸿运,吉人天相。佑我之“天”,就是艺坛中之众多师友。靠了这点福气,我这一头高粱花子的土闹儿才得以挤进艺术行业中来。比如德明,正当我没了咒念的时候,鲍叔相恤,急我之急,助我一臂。
想起德明的《王孝慈与鲁迅》那篇文章,本是浮瓜断梗的零星资料,德明锲而不舍,按踪寻迹,终于证以王孝慈即《闻歌述忆》的作者鸣晦庐主人,据《闻歌述忆》,得知王不仅是古代版画收藏家,亦是戏迷。由于痴迷谭鑫培的京剧艺术而成了谭的朋友。
明崇祯刊本《十竹斋笺谱》留存世间仅一两部,难得的是王孝慈藏有一部,并慨然借与鲁迅、郑振铎重新翻印。今天的读者能得重睹这部《十竹斋笺谱》,王功不可没。
《鲁迅全集》的有关注释,仅仅说王孝慈是一位古籍收藏家。正如德明所说:“也是不知底细而为之,等于不注。”而《王孝慈与鲁迅》正好补原注之阙,德明之功不可没。
贺友直
韩羽兄:
惠赐大作两册收到,非常感谢。
我很喜欢您的画和文,这绝非捧场话。我觉得您的画也是文。我还觉得您的画和文是学不像的。书读得多的人有的是,但是没有自己的发现也是白搭。我真的读书太少,从吃这口饭后只知道画画。画画只求技术,画画只为吃饭,所以画不高。我这是说的实话。其实技术也高不上去。我现在有您四本书了,我建议将来合在一起出套合集,我相信会有很多人喜欢您的书的。我这几年只干杂活,没有一个像样的东西可奉送,望能原谅。说过这些,再道声谢谢,并祝
平安健康
贺友直敬上
(1995年)元月14日
【札记】
1985年在济南南郊宾馆开全国美代会,晚饭后遛弯儿,见贺老夫子腋下夹一酒瓶从一小铺里出来,擦肩而过时,他笑着指指酒瓶,悄声说:“晚上喝一杯。”我好酒,他也好酒,故发此一语。
贺老夫子长了一双慧眼,更确切些说是“火眼金睛”。在艺道上,人们看到了的,他看到了;人们没看到的,他也看到了。举一例,不说远的,说近的,说我们拍摄的动画片《三个和尚》。影片中有一个情节是小和尚掏出尺子量抬水扁担。小和尚来这一手,作为作者的我们觉得有趣,观众看了爆出笑声,也是因为“有趣”,贺老夫子当然概莫能外。可是他不只看出“有趣”,还看出了是因了什么才“有趣”。
他说:“用尺量扁担这个细节很有趣,很能刻画出人物的性格。这种举动出现在小和尚身上,是很符合小孩子的心理脾气的,他不肯吃亏,想占点便宜却又不会转弯抹角。现实生活中不会真有这样露骨而小气的举动,但类似这种小心眼的行为还是比较常见的,现在把心里想的东西变成看得见的举动,就更使人感到天真而可笑。”他还进而看到这个情节对艺术处理的启示意义:“这个例子,有一点很值得重视,就是如何利用小道具以构成有相当深度的细节。这里,利用了这把尺,才能把小和尚心里的一把尺具体而形象化地表现出来。”“现在这种用尺子量东西的常见动作里面却包含着不常见的内容,就是它所要表现的并非‘丈量’,而变成是一个人的‘气量’了。”“作为一个连环画作者也好,动画片作者也好,都必须具备从常见现象中发挥不常见的内容,把各种常见的现象通过艺术的加法求出一个不常见的答案的能力。”
贺老夫子对小和尚的剖析,如庖丁解牛,剥肉剔骨,游刃有余。可他总说是个“画儿匠”,没学养。大财主,哭穷也。
(摘自《读信札记》,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年1月版,定价:1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