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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5年07月01日 星期三

    抗战逃难记

    王鼎钧 《 书摘 》( 2015年07月01日)

        据说“中国人害怕旅行”。仔细想想,旅途愉快的故事的确难得,拦路打闷棍,黑店谋财害命,溺死鬼找替身,好像离家一步,危机一触即发。闹鬼遇妖的场景多半安排在异地中途,到处立着“泰山石敢当”的石碑给行人壮胆。大山尤其令人望而生畏,每一尊岩石每一座森林都可以化为灵怪,连皇帝也“祷于山”。十几岁的孩子落了单,终点在千里外,我胸脯一挺,好吧,我换个方式,全程走完。

        我第一次全无遮掩、全无依傍、完全暴露。每一个问题都要自己解决,每一种后果都要自己承担。前面的村子里传来枪声,我必须想一想这是国军的中正式还是日军的三八式,射手是不是瞄准了我。中午打尖,绿豆稀饭里翻出来苍蝇,我必须决定喝还是不喝。晚上实在疲倦,有些事不能等到明天。烧热水烫脚,把脚上的水泡血泡刺破,咬紧牙关,用食盐水杀死伤口的细菌。事情是痛苦又无聊,我逼迫自己,毫不姑息,学会了自己对自己严厉,人生在世最忌顾影自怜。

        开始爬山。当初选这个地方“过路”,也是看中了这些山。伏牛山和桐柏山延伸的部分,在确山西部和南部形成海拔八百米的山地。山在大平原上开门迎宾、闭门拒寇。日军轻易不进山,进了山也好对付。

        山和平地一样,也是草木土石,只因竖立起来,重重叠叠,分外好看。我爬第一座山的时候,第二座山就在前面对着我展示自己,表示值得爬,不枉你费一番力气。抗战时期,我们对“山”有特殊的感情,从心里觉得山很亲切,很可靠,山外有山,有这么多的山,使人自豪。天佑我华,山是上帝预先筑成的防御工事。爬着爬着兴奋起来,恨不得在每一棵大树底下坐坐,每一块岩石旁边靠靠,每一道涧溪里洗洗。恨不能化身千百,一个身体不够。

        爬上一座山,你会觉得真有成就。小日本兵爬不上来,山不让他们爬上来,山有灵,知道谁爱它,谁来践踏它。想想侵略者的辛苦,自己的辛苦变快乐。“三山六水一分田”,为了占领一分的田,就得再花十倍、百倍力气占领三分的山,注定了的赔本生意。我明白什么是“人间到处有青山”了,山,侵略者的最后一站。

        山中有个小镇叫牛蹄铺,走进去,看见当地小学一个女老师正带着学童教“唱游”。这里也有小学。人家不多,行商不少,有战时的畸形繁荣。看见“人”,才想起这地方真穷,大街上,孩子和老妪都瘦,大人的衣服前后上下许多补丁,小孩索性赤身露体。有肉店,可是没有一块新鲜肉。路旁小摊卖板栗粉做成的窝窝头,看上去像秤砣一样硬,也一样黑。

        唉,壮丽的河山,憔悴的人民,丰润的草木,凋敝的民生,使我惘然怅然。

        出发前,同学们互相警告“一文钱困死英雄汉”,有人就说,那算什么英雄汉?真正的英雄汉一文不名照样走过江南江北。他的意思很明显,不是一身军装吗,必要时,尽管白吃白拿。

        我一向痛恨军人的某些不名誉的行为。西迁路上,我想起一位古人来,他在异地做官,每天吃的粮食都从自己家乡运来,他只喝当地的水。我想也这么办。我们一向不吃早餐,中午打尖时,我多买一份大饼或馒头带着。夜晚投宿,寻到保长,第一句话先告诉他“吃过了”。我只需要开水。

        那时老百姓负担重,对一个人的一餐饭也很计较,保长听见我不要他“派饭”,表情立刻轻松愉快。他有说有笑地替我找一个住宿的地方,我的“东道主”为我烧开水时也是一副举重若轻的样子。他们实在被各式各样的“英雄汉”吃怕了。

        都说保长是大户的爪牙,我这一段路上没看见有大户。保长多半是一个一个干巴巴的小老头儿,弯腰撅屁股走路,挺可怜。

        就这样,西迁路上,我一文、一文花光了我的钱。

        这天,我说我已经吃过晚饭了。那保长好像没听见,吩咐保丁:“去弄两个菜来,招待学兵。”

        我说,我不吃饭,我只需要开水。那保长好像忽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喊保丁回来,加上一句:“再弄一壶酒。”

        我说我的,他说他的。他莫非是个聋子?酒菜来了,我拒绝入座,只顾喝我的开水,他也毫无愧色,自斟自饮起来。

        我断定这酒这菜都是向住户征用而来,他借口招待我,供奉自己。我厌恶这种行为,却也无可奈何。

        他一面喝酒一面叹气,忽然停杯。

        “你见过多大的官?最大的官有多大?”他问我。

        我见过的官,以汤恩伯最是位尊权大,他曾经到我们学校演讲,我们到两里路以外排队迎接,看见他的汽车来了就拼命拍手。

        他摇摇头。

        又问:“你们到了大后方,能见到蒋委员长不?”

        没想到有此一问,慌忙中倒也有答案。那时我们不知天高地厚,那时的教育是说,每个人都没有自己,属于领袖,恍惚间,我们和领袖有某种神秘的直接的联系。要我对一个保长承认见不着委员长,我是不甘心的。

        我点了点头。

        “你告诉他,老百姓太苦了,摊派太多了!完粮纳税那是理所当然,可是天天有摊派,有时候,一天摊派两次,今天就是上午一次,下午一次。你告诉他,如果他还要老百姓,就得禁止摊派。”

        我忽然站起来。我想指着他的头皮质问,你现在吃的是什么,喝的是什么,这岂不是今天的第三次摊派,你是不是要我也对蒋委员长说出来!

        多年以后,我看到一份资料,它说抗战后期,河南有两百四十多种摊派,名目稀奇古怪,每一个“保”每年要负担法币一万两千五百元。当然,“招待学兵”之类还不在内。

        保长是因执行摊派获得权力的人,是利用摊派乘机自肥的人,连他都忍不住了,教摊派重压下的老百姓怎么忍得住!

        连我也忍不住。

        另一个村子,另一个保长,他把我引到一座茅屋前,指一指门口,表示那是我今晚睡觉的地方,外加一句:“好店不过一宿。”

        迎门是一张供桌,桌上插着白纸做成的灵牌,上书“亡夫马百成之神位”。我问保长这人是怎么死的,他说五月间河南打仗,国军把这人拉去做“夫子”,枪子儿没长眼,把他打死了。

        既然如此,也算死于抗日作战,就走上前鞠了一个躬,保长趁这机会赶紧抽身走开。

        什么是“夫”?夫,又叫夫子,是民间向军队免费提供的劳力,什么叫“抓夫子”?那是军队不经过征用的程序,任意强迫老百姓服劳役,不但没有酬劳,还常常带着夫子远走,不放他回家。如果军队是开到前线去作战,可能把夫子当新兵使用,临时教他放枪。

        耶稣说:“如果有人强迫你走一里路,你就陪他走二里。”看注释,当年罗马统治犹太,罗马军队常常抓夫子,统治者特别订下一条法律加以约束:军人临时抓夫输送物资,距离以一里以内为限。犹太人在异族的高压之下还有这么一份保障,中国人居然没有!

        (摘自《怒目少年:回忆录四部曲之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定价:3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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