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上了岁数,就能更明晓事理吗?就能淡然领悟人生,如同植物般枯萎老去吗?并非如此。即便成了老人,一个人也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
老人也可以工作,或许还会在心理上获得更好的平衡。我的职业是电影导演,虽有些特殊,但想来同别的工作也并无不同。
所以说,只要活着,就要活到底。衰老虽露出獠牙,步步紧逼,但我绝不能让精神落满尘埃。精神之舟要逆肉体之河流而上,活出自己的样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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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遗书》火爆卖座,一时间我也好像成了老年问题的评论家,全国各地都邀请我去讲演。虽未曾料想到如此局面,但的确从未有日本电影以充满活力的老人为主角。一提到老人,人们大多会想到小津安二郎电影里笠智众饰演的老人。那里,晚年被看成人生的余白。
虽然当时我已经八十多岁了,但仍感觉人生还未到余白的阶段。不仅仅是寿命延长了,我们的精神也在成长。所以,随之出现了很多“新老人”。人都是到了某个年纪,才开始明白在这个年纪该做的事情。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既然我算是75岁以上老人中的“新老人”,那么说说我的想法又何妨呢?
“先生腿脚快,要跟上得累个够呛!”我的搭档曾这样抱怨。
我87岁时,又拍了以老人问题为主题的电影《生之欲》。
在剧本创作阶段,我曾将其命名为《现代弃母考》。木下惠介和今村昌平导演曾把深泽七郎根据弃母山传说创作的小说《楢山节考》搬上银幕,而我想把这个主题作为一个现代问题提出来。
三国连太郎饰演的父亲和大竹忍饰演的女儿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父亲已有老年痴呆症的症状,而女儿则患有躁郁症。老人和附近酒吧的老板娘关系暧昧,但随着岁数渐长,老板娘开始嫌弃老人,可老人却依旧痴缠着她不放。老人年轻时也曾上过战场,是一流化学公司的职员。
女儿可怜父亲,想送他去老人院,可老人十分顽固,不想离开家。弃母山的传说交织在这部影片的主轴之中。传说深山老林里的村子有个规矩,每有一个婴儿出生,就必须把一位老人遗弃在山里。
有一家是母子二人,这年轮到儿子背自己的母亲进山。进山的日子到了,儿子背着母亲走向深山,儿子无法抛弃母亲,他对母亲说:“咱们去别的地方生活吧。”但母亲只是推开儿子的手,合起双掌坐在那里。儿子只好大哭而归。我用黑白片的手法表现这对母子的故事,同时穿插剪辑现代父女的故事。女儿把父亲送进老人院,又因为父亲不在而寂寞得心神不宁。于是她去老人院接回了父亲,背着大块头的他回家。
在蓼科山里拍母子的外景时,我们必须来回上山下山。开始时别人用背物架背着我上上下下,后来年轻人也受不了了,我就自己步行上下山,看来快九十岁的人也可以做到啊。
原始村落遵守增加一个人丁就减少一个人丁的规矩,由此组成共同体。但现代社会不行,不可以抛弃老人。老人可是堂堂正正地劳动过,曾为国家做出过贡献。
拍摄这部片子,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要是生活在原始社会,为了孩子,母亲大概会主动选择被送进山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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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上岁数便越会发现,有些在你心中的东西是无论怎样都无法忘却的,这将成为电影创作的源泉与动力。
我90岁时拍摄的电影《猫头鹰》正是源于四十多年前闷在胸中的一口怒气。1974年,我拍摄了以打工仔为题材的电影《我的路》,它是以现实事件为主题的。
川村由松从十和田湖出来打工,但死在了东京品川的大井町站,大概是倒毙街头。因警方和区政府的草率处理,8个月后,他成了慈惠医大冰库里的解剖材料。
十和田湖有个叫佐藤不器的人,经营一家印刷厂,印发些地区报纸。他和川村的妻子一同起诉了东京都和青森县,并最终胜诉。
《我的路》将这一事件搬上银幕。
川村夫妇战后从中国大陆返回,在家乡十和田湖畔开了个小饭馆,但生意不太景气。当时正值日本经济高速发展期,日本东北地区掀起了打工潮。冬天雪季,没有工作的东北农民都涌入城市。
佐藤也同样是战后返乡者,他做了农民,可土壤贫瘠不适耕种,于是他下山做苦力,辛苦开办了自己的印刷厂。
我写《猫头鹰》的剧本时,曾在冬季二月请新闻记者去十和田湖开座谈会,听到很多关于开拓村的悲惨故事。我听说有个村子几乎消失了,只剩下母女两个人靠卖淫为生,主顾就是来建水库的工人。水库建成后,工人与母女都离开了。
那么开拓村的实际情况又是怎样呢?二战后的某个时期,零星分布在青森、秋田、长野、九州等山区里的开拓村,正是各个县策划建立的。土地是县或国家的。战争中响应国家号召的30万开拓民,战后大约回来了一半。但他们早已无法回到原来的村子,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那时,他们听说中国东北地区将会成为日本的土地,于是卖掉了自己的田地奔向那里。开拓村就是政府为这数十万归国者设立的。他们九死一生回到日本,从政府手中拿到的却只是不毛之地。开拓民已经先后两次被政府愚弄了。
我去过几个东北的开拓村,那里的房屋大多损毁了,屋檐被大雪压裂。移居那里数十年,开拓民们最终又舍弃了那些不毛之地。
之前因积雪太深,我未能进到母女卖淫的开拓村里,到了五月我又去了一次。村里的房屋还在,但已成废墟,只有樱花还盛开在那里。当初,开拓民是把自己对未来的梦想都寄托在这片土地上,才盖好房子,种下樱树的吧!
可推土机来了,东京的大企业要在这里建游乐园。游乐园建成后,亲子游玩的开心笑声将响彻这片天空吗?而这里发生的悲剧,就这样被悄然地埋没在日本的繁荣之中吗?一想到此,我的心中就充满怒火。
从那时到现在,四十多年过去了,我终于制作了《猫头鹰》这部影片。母女在卖淫后,谎称是优惠服务,给男人们喝了有毒的饮料。这是开拓民的复仇,这也是我的愤怒。
《猫头鹰》中的男人都是为政府做事的,在这里,我用黑色幽默的笔调表达了我对无情国策的怒火。
让满腔怒火变成能量吧。
(摘自《100岁的人生方式》,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5年3月版,定价:2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