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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5年04月01日 星期三

    从田湖出发找李白去

    阎连科 文 马岱姝 图 《 书摘 》( 2015年04月01日)

        什么样的童年是美好的?生长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动乱时期的中国父母们很难回答这个问题。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没有团花似锦的童年。但是清贫和孤寂却不等于心灵贫乏和空虚,不等于没有情趣。大自然给孩子们提供了很多玩耍的场所和玩物,而儿时用心灵观察、体验到的一切,可以受用一生。

        总是想出走。

        出走的念想,是每一个少年成长无来由的必需和营养。直到现在,我五十几岁了,离家出走的念想都还会时不时地冒出来,在一瞬间长大、硕壮成一棵参天的树。用出走的方式告别和背叛,怕是我一生一世的事,是一种事业和未来。我是在每天都想着和什么告别、背叛的愿念中写作和生活。每每想到告别和背叛,我就会有一种兴奋和不安。人——孩子们,如果从未想过不辞而别、离家出走和背叛,那是多么怯弱、单调和无趣的人生哦。

        出走和背叛,是少年时代楔进我脑里永远也拔不出来的一根桩。

        成长是由无数、无数次想要出走(背叛),而又不得不留下的过程叠加起来的;而成熟,是人生历练的静默不言的一种光。然而一次一次地想要离家和出走,想要把自己放逐到哪儿,也许正是长大、成熟的一种准备呢。除了饥饿外,我们家不缺少温暖、悠闲、苦累和兄弟姐妹间的争执和谦让。那个家,是乡村家庭的典例和范本。父母谦卑和睦,通达乡理。家里日子虽然贫穷,可在村里还是让更多更为贫穷的人家羡慕和尊崇的。在那偌大的田湖村,父母交给我们的爱,多得常常从小院漫出来。然而这种爱,还总是不能化去一个男孩想要离家出走的念想和理愿。

        有一天,我决定出走了。

        父母下地,姐和哥们不在家,我独自在小院写了一会儿作业,看着母鸡在窝里生了一个蛋,又看着那母鸡邀功一样在我面前咕咕叫着转了几圈,我给它抓了一把玉米粒儿作为奖赏后,哐的一声——决定离家出走了。好像决定出走,完全是因为那母鸡生蛋样,想到我十几岁的年龄,不能如一只鸡在一个小院了其一生样。

        我要到外面世界去。

        我要到外面世界走走和看看。

        想到我决定要出走,有一种兴奋在我身上鼓荡着,仿佛不立刻离开那个家、那院子,我会窒息在那家那院的温暖里。也就说走就走,把作业课本收起扔在窗台上;把屋门、大门锁起来;把家里钥匙塞进家人可以找到(其实所有的外人也都能找到)的门脑上方的一个小墙洞儿里,就这么匆匆离家上路了。

        离家出走时,我朝与见娜一家(我有很久没有想起过见娜和她一家了)相关的压水井那儿看了看,锁上门,朝寨墙外早时和见娜经常一块上学、放学的小路走过去,到北寨墙的寨门外,沿着河边的大堤朝着正东走。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儿,又好像早就计划好了要去哪儿样,直到沿着大堤走离村庄,东山渐近,田湖渐远,一片柳林外的伊河,白花花地泻在我面前,我才知道我要离家去哪儿——我要独自蹚过伊河水,爬到对面伏牛山的九皋主峰上。

        老师说过,九皋是伏牛山余脉东延的主峰,海拔九百多米,中国第一本诗集《诗经》上的“鹤鸣九皋,声闻于天”,说的就是那山和那峰。说唐朝的李白,曾独自从龙门走来,上过那山峰。还在那儿留过一首名为《鹤鸣九皋》的诗:

        昭化呈仙质,长鸣在九皋。

        排空散清泪,映日委霜毛。

        万里思寥廓,千山望郁陶。

        香凝光石见,风积韵弥高。

        凤侣攀何及,鸡群思忽劳。

        升天如有应,飞舞生蓬蒿。

        这首诗,有啥意味儿和蕴藏,那时我是完全不懂的(现在也不懂),但却觉得不懂反而好写了,如“窗前明月光”那样的《静夜思》,因为人人都懂反而写不得。    

        我总以为自己能写出那种人人都不懂的诗,也就蓄意要爬到那山上,和李白一样坐在山顶,诗兴大发,写出一首好到别人都看不懂的诗。当然呢,写不写诗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终于离家出走、独自走了很远的路,经过了很多事,遇上了很多的艰辛和奇遇,它们都被我一一征服后,我成了站在山顶上的一个大人物。

        浪漫和草率,在我幼稚的胸膛发酵鼓胀着,使我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离家出走的英雄气。也就英英武武、义无反顾地到了伊河最宽、最浅的河滩了。有来往的行人们,举着他们的衣物和行囊,踏水朝着对岸蹚。我曾经在前一年的盛夏里,同邻人孩子们到这伊水来洗澡,狗刨着游到河中央,被漩涡卷进急流里,差一点死在这河里,后来是被我邻家的另一户张姓孩子救了出来。救我出来后他提着我的双腿,脚上头下抖了大半天,让我把喝进去的伊河水全都吐出后,说了一句极为经典的话:

        “淹一次你就学会游泳了。”    

        我学会游泳了。

        可以独自不恐不惧地走过齐腰深的伊水了。和别人一样,脱光衣服,举过头顶,半游半蹚地将过河水时,从迎面审慎游来一个过河的人,他很惊异地望着我,大声说:“这娃儿,你去哪?不怕淹死吗?”我没有告诉他我是离家出走,正有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在我身上激荡着。我只是很不屑地朝他看了看,更加虎胆无畏地游过河心去。

        河心的水流没过我脖子,流水差一点把我漂起冲倒在急水里。及至到对岸,湿漉漉的再穿衣服时,我就拥有了一种无所畏惧的勇气了。走小路,过村庄;在村头遇到了土狗追着我跑叫和撕咬;遇到了哪村的一匹惊马从我身边飞过去,弹起的灰尘落在我脸上,我都没有丝毫的恐惧和惊异。我是要离家出走的人。我要和李白一模样,独自登上那很少有人爬到山顶的九皋峰(一定要写诗),我当然不能有任何的惊惧和担忧。我就那么独自沿着东山下的村庄走,不和人说话,不和人来往,旁若无顾,视若无人,至多在有些寂寞无聊时,从地上捡起一根细柳枝,边走边在地上扫一扫;至多在看见路旁的树上有了金黄的知了壳时,摘下来在手里拿一会儿,觉得无趣没有意义了,把柳枝和那知了壳,一并扔到路边草地里。

        就到了九皋山下那条“牛瞪眼”的小路上。路是泥土路,可那干硬的路面上,接连不断嵌有突出的碎石子,好像那石子是专门镶在地上,等人爬山时正可以蹬着石子用力样。山在头顶,我在山下,正南的太阳烧在我的发梢上。我知道我不久就要登上九皋山,爬上主峰振臂高呼了。我已经把在峰顶要高呼的口号想好了,我不呼唤“毛主席万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那样的话。我要站在峰顶上,让风吹着我的头发和衣服,环顾四周,略思片刻,最后把我的胳膊高高举起挥动着,用我最大的嗓子对着天下唤:

        “有一天我要吃得好也要穿得好!”  

        “有一天我要吃得好也要穿得好!”  

        那一天的离家出走,我决计要它成为我人生之宣誓,写在我生命的旅途,成为我命运开始的最巍峨的纪念碑。可我没想到,我宣誓的胳膊都还未及举起来,就被变故和偶然,把我双脚、双臂的方向改变了。原以为,人生是一条必然的河,哪知人生中的偶然才是必然过河的垫脚石。那些不可思议的事,都是无法逃躲偶然的。为了不在写诗和爬山的路上碰到三姑家里人,我走过了两个村庄后,到了第三个我三姑家住的梁疙瘩村(这村名,烦),就有意绕过村庄,从村旁一片庄稼地里穿过去,沿着沟崖小道,攀着荆棵野榆走了很远的路,到了终于可以看清山顶时,以为峰顶到来了,诗也可能到来时,我可以站下回望,首先振臂高呼口号那一刻时,却从不远处的山崖边,蠕蠕动动爬上来一个人,收拾捆绑他在崖头砍拾的柴火(又是柴火),我们彼此一望,都怔着惊着了。

        他竟是我要躲要闪的三姑夫。

        三姑夫就那么如在那专门等我一样出现了。

        我呆在崖头边儿上,三姑夫看着极吃惊的我,很快平静下来连问了我三句话:

        “你怎么在这儿?”

        “是你三姑让你来这儿找我的?”

        “走,我们回家吃饭去。午饭都错过时辰了。”

        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前功尽弃地被我姑夫强拉硬拽着回他家里了。路上我挣着身子对他说,我是专门来爬山的,我一定要爬到山顶去。三姑夫扛着柴火,提着我的胳膊抖了抖(像提着抖一只小鸡、小狗样),说山上有啥好看啊,除了野石头就是两棵野榆树,连厚旺的花草都没有。再进一步知道我离开家父母都不知道时,他连连骂我:“咋就这么傻!”把我拽回村庄他家匆匆吃了饭,赶着日落和黄昏,就带着我下山和过河,又把我送回田湖了。

        一场盛大、庄重的离家出走,就这么草草地收兵结了尾。一场人生庄严的梦愿与宣誓,还未及最后登上宣誓台,就被人从梦中叫醒了。现实总是比梦想和理愿有力量,少年明亮美妙的梦,被现实一碰即破后,我这一生,再也没有机会登上那座山,再也没有可能在那山顶李白待过的地方坐坐与站站,高举着胳膊大唤了。

        我的少年就这样,还是那时候的李白好。

        可我连李白的影子都没找到,就那样在历史与现实的错口和李白分手了。

        (摘自《从田湖出发去找李白》,明天出版社2014年10月版,定价:1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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