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English
  • 时政
  • 国际
  • 时评
  • 理论
  • 文化
  • 科技
  • 教育
  • 经济
  • 生活
  • 法治
  • 军事
  • 卫生
  • 健康
  • 女人
  • 文娱
  • 电视
  • 图片
  • 科普
  • 光明报系
  • 更多>>
    •   文化·速读
    报 纸
    杂 志
    书摘 2015年04月01日 星期三

    代销点

    杨俊文 《 书摘 》( 2015年04月01日)

        挂在两扇破旧的榆木门缝间那把大黑的锁一打开,光顾的脚步声便也会随之踏响了。

        碾子沟大队的代销点,宛如饥寒之夜燃起的一簇篝火,让这里的人们,禁不住向它纷纷围拢过来。

        代销点与大队部相邻,与知青点相隔不到三十米。房子仅有两间,坐北朝南。门开在中间,两侧各有一扇窗户。与社员家不同,这窗户不是纸窗,上下两扇全都镶着玻璃。在窗户的外侧,大拇指粗的钢筋,竖着等距排列,被焊接在浸满锈迹的三角铁上,把窗户和窗户里面的东西一同防护起来。

        当时,农村供销社商店里的商品,分为若干类,如小百、副食、花纱、五金、土杂、文具、生资、针织鞋帽等。这个小屋就是供销社在大队分设的一个小小的代销点,屋子里的所有物品任意摆放着,几乎让人一目了然。

        正对着门的柜台,原是一口家用的板柜,不知从谁家一抬进来,便充当了新的角色。灰黑的斑驳和木板的凹凸,表明了它来自一个遥远年代的身世。柜的上方,有两个盖板是可以翻动的,但其中的一面已放上一大一小两个坛子。大的装着酱油,小的装酒。盖板与盖板之间,竖立一块木板相隔,这边是盐,那边也许还是盐。北墙嵌进墙体的钢筋露出一截,两条长长的板子,分上下担在上头,算是货架子。从上面未剥去的树皮可以辨认出,板子是用松树锯成的。摆在架上的无非是那么几种生活零用品。烟有八分钱一盒的“大白杆儿”,两角三分的“猫”牌烟属中档偏上了,价格最高的是“迎春”牌的,两角八分一盒。除了坛子里的散酒外,也有瓶装白酒,县酒厂产的,每瓶一元八角。记得那肥皂又宽又厚,上有“四海”两个字,都是两块连在一起,每块两角一分。当时还没有饼干之类的糕点,但有水果罐头,桃子、白梨和山楂的,都是相邻公社一家罐头厂的产品,记不清每瓶的价格是多少了。另外就是学生用的铅笔、削笔刀、橡皮、田字格、算术本。学生的书包大都是自家做的,所有的学习用品都放在里面,所以代销点进货不进书包和文具盒。如果要买其他东西,就要去公社的供销社商店了。东西墙各有四个大字,一面写“发展经济”,另一面写“保障供给”。字歪歪扭扭的,白粉笔写好后,又用红粉笔套边,倒显得很是醒目。

        我曾问过这个代销点唯一的一位代销员,这些东西一共能值多少钱,他告诉我:“不止五百。”

        也不知为什么,“不止五百”的地方,却能使那么多人一年四季为之倾心不舍。春播、夏锄或秋收时的每天中午,干活的社员回家吃完饭,总是不约而同地聚到这里,然后再走向山岗或田野。冬天,这里有个铁炉,用煤生火取暖,更是引来的人不断,有的甚至从早待到晚,直到代销员把大黑锁挂在门上才回家。

        我渐渐发现,他们到这里来,不只是为买什么,有人刚提着瓶子打走酱油,不一会儿又转悠回来了。他们愿意在这里说家里的事,特别是对别人家的事,更少不了议论。看见知青进来,免不了打听城市里的人是否也穿土布衣裳,坐汽车和坐火车哪个花钱多,百货大楼里有哪些好东西,包括每天吃什么等等。   

        我发现,所有的人迈进这个屋子,无论是否买东西,都要从头到尾四处打量一番,而且打量得格外仔细,像是在搜索自家丢失而怀疑被藏匿在这里的某件物品,然后才将那视线慢慢地收拢起来。

        知青们对代销点里的商品看过一眼,便没了兴致。但去供销社买东西,往返要跑二十里路,且又翻山过河,也不得不就近登门。起初,代销点显然对知青的购买力没有准备,知青来到这里没有几天,瓶装白酒、罐头和价格高一点的香烟就被抢购一空。代销员王国平不到三五天就赶着驴车,去供销社进货。他很高兴,因为他不再为销售定额犯愁了。过去完成定额很费力,有时还自己赶车,到离代销点较远的生产队去卖货。很快,代销点里的商品种类有所增加,知青去的人也多了起来。

        代销员挣固定工分,一年比普通社员高一千个工分还多,每月供销社还给他补贴十元钱。他见知青进来,总是热情地打招呼,交谈中,偶尔以骄傲的口吻讲讲他和社员有何不同。

        代销点在代购品种范围内可实行“易货贸易”。而那易货的场景未免让人心里一阵酸楚。

        那天下雨,我在代销点闲聊,一个只有五六岁大的女孩跑进来,水珠从她的发丝上往下滴着。她吃力地向上跷起赤着的沾满泥浆的小脚丫,将两手各攥着的一个鸡蛋举向柜台:“娘说换盐。”代销员把称后的盐倒在一小张粗糙的黄色包装纸上,包好后递给小女孩。她转身出门,消失在密密的雨帘里。她太小了,那两个鸡蛋本该属于她。代销员说她的爸爸得病死了,家里就她一个孩子,奶奶瘫痪。

        王铁匠同样让我心生怜悯,他掐着一只母鸡到代销点来卖,说老伴在公社医院住院,因为欠了药费,针给停了。全大队的人都知道他嗜酒如命。他在生产队的铁匠炉,主要是给卖畜力的骡、马、驴打铁掌。他曾经把从那些牲畜的脚下撬掉的旧铁掌,偷着卖了钱换酒喝。他一只手接过卖鸡的钱,随即往另一只手上喷了口唾沫,将钱数好后揣在一侧缝补的明兜里。他转身要走,忽又回头看那柜台上熟悉的酒坛子,便又转回身来,将手伸进刚刚塞过钱的衣兜,明显像要买酒的样子。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手又从那个衣兜里慢慢地伸了出来。他终于扭过头,跨出了代销点的门槛。不一会儿医疗点的赤脚医生过来买东西,说王铁匠刚才非要酒精不可,兑点水喝完就去公社医院了,说是去给老婆交药费。

        端午节的早晨,有人边向代销点跑边喊:“代销点被人偷了!”

        代销点门前聚集了好多人,他们惊疑的神色和嘈杂的议论,验证了那喊声并非无中生有。

        代销点的东墙有一扇门,连着大队部堆放杂物的一间屋子。收购一些农副产品一时送不走,就暂存在里面。这个屋子的窗户没安装防护栏。王国平看上去有些惶恐,冲着围观的人,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比画着说,贼就是先撬开这个窗户,然后再进去撬开东墙那个门的。

        公社当时不设公安派出所,只有一名公安助理。他到哪里,哪里肯定是出了案子。他一定接到有人报案,骑着自行车过来,直奔代销点。他没有穿公安制服,但那把露出外衣半截的手枪,说明了他的身份。“闪开,闪开!”他喊了两声,便和王国平一同进到代销点屋里,随即将门关上,意在现场勘察,请勿打扰。

        没人不关注贼到底偷走了什么。

        公安助理来之前,王国平只是来回转悠,是钱没了,还是哪样东西不见了,他支支吾吾地一时说不清楚。屋子里,偶尔传出公安助理和他的说话声,两人显然是在查找作案线索。而外面的人都面朝代销点的方向站立着,之前的嘈杂声戛然而止。他们忐忑与静默的样子像是面对一座古老而神秘的圣殿。    

        门终于开了。公安助理走出来,径直走向他的那辆自行车,推着助跑两步,跨上去拐个弯不见了。大家便往屋子里涌,很快,人们又纷纷涌出来,各自奔向当天干活的地方。

        这桩盗窃案委实令人疑惑。只是当作柜台储盐的一侧盖子被掀开了。王国平说,他记得非常清楚,每天下班前,总是用秤盘把柜里的盐刮得平平的,然后把盖子盖好。他说这成了习惯,根本没担心有人要来偷,事先有意做什么记号。那盐真的就出现了一个坑,像是用盆舀出的,地上也有撒落的盐粒。而其他所有的东西都没有被盗的痕迹,包括谁都熟悉的那个放钱的小木盒,一把小小的锁头仍挂在上面,里面的钱一分未少。  

        已经毫无悬念。但还是为贼冥思苦想,为那几分钱一斤的盐冒这么大的险,且又惊动了公安,这该是何等的不值。气愤与不解之余,心里对贼却又生出一分牵挂。

        那个最终也没露面的偷盐人的行为,不知被乡邻耻笑与憎恶了多久。他的鬼祟的身影,虽然就那么一跃一晃地闪过了黑夜,但留下的骂名也许让他甚至家人,在以后若干个白日里,很难坦然地挺起腰杆。其实他所偷盗的,只是用来维系生命与生活所需的低廉之物,此中上演的故事,在今天也不过是饭后茶余的谈资,让人们一笑了之。而在那个岁月,竟然惊动了整个山村,使一大群人为之愕然、哗然。我没有理由为行窃者寻找行窃的理由,却总是禁不住要揣度他们的日子究竟会有多少辛酸,乃至想到他们曾经坚守的文明在即将溃于温饱的最后防线,是怎样狠心得没有任何顾忌,就那么放弃了道德与理智……

        多年后一个温暖的黄昏,我在老家的一处商店前,像是在那个离知青点不远的代销点前一样地东张西望。我清晰记得,这个曾经是代销点的地方,人们有事没事总愿意往这里跑。祖父更是代销点的常客,那时他已不去生产队出工了,在家吃完饭就慢慢向代销点走去。他的双耳严重失聪,根本听不到人们说什么,可他愿意和人家凑热闹,自己脸上的表情随着那些说话人的表情变化着。祖父的身影早已在代销点门前消失。那些活得硬朗的老人,也不见他们向这里走过来。人们似乎不在意一个商店的存在,全然没了熙来攘往的人群与终日的喧嚣。    

        不知那把大黑锁被岁月锈蚀在哪里,只知道它曾经忠诚看守的那座小屋,早已在岁月的风雨中走到尽头,而生活与生命的脚步从未有片刻的停歇。人们习惯以一种眷恋似的背叛和饥渴般的追求,开启一种新的方式,以使自己的欲望不断得到满足。

        我终于明白,人们曾经对代销点的那份亲近,是源于他们感觉应该获得的亲近还在遥远的天边。去天边没有路,他们只能望见从那里飘来的几丝云彩,在高高的头顶上悠然而过。他们也许在无数个夜里,梦见眼前突然铺设出一条洒满阳光的路,直接通向彩云生成的地方。如今睁开眼睛,梦中的路真的就在眼前,他们一次次乘着汽车、火车甚至飞机往返梦里的去处,并携带好多好多代销点里没有、商店和超市里没有、梦里也未曾有过的物品。

        (摘自《那些个黄昏与黎明》,作家出版社2014年9月版,定价:26.00元)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日报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