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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5年04月01日 星期三

    《凯尔经》的图像学

    包慧怡 《 书摘 》( 2015年04月01日)

        [背景链接]

        《凯尔经》又名《凯兰书卷》,它被大众认为是爱尔兰最珍贵的国宝,约在公元800年左右由苏格兰西部爱欧那岛上的僧侣凯尔特修士绘制。这是一本有着华丽装饰文字的圣经福音手抄本。《凯尔经》的奢华和复杂性远远超过其他的海岛福音书,它的设计结合了传统的基督教图案和海岛艺术的典型旋转图案。人类、动物、神兽、凯尔特结和色彩鲜艳交错的图案使手稿的页面更添活力,这些小小的装饰元素都充满了基督教的象征。

        “你可以在其中凝视圣洁瑰丽之物的面庞,以奇迹的方式呈现;亦可以凝视福音书作者神秘的肖像,一忽儿生有六翼,一忽儿是四翼或双翼。你将在这里看见鹰,那里看见牛犊。这里是人类的面孔,那儿是狮子脸……如果你只是漫不经心地随便扫上几眼,你会认为它们是信手涂鸦,并非精心构绘。当一切皆极尽精细,你就见不到精细。但若你肯花费心思仔细看,用你的双眼洞穿其手艺的秘密,你会注意到这般有趣的细节,这样精致而微妙,这般紧密地簇拥交织,彼此拥叠,色彩如此栩栩如生,你将毫不犹豫地宣称:这一切绝非出自人类之手,而是天使的杰作。” 

        这是《海波尼亚地形志》的作者、十二世纪编年史家威尔士的杰拉尔德1184年在爱尔兰目睹《凯尔经》真容后发出的感叹,约一千年后,昂贝托·艾柯有个同样著名的描述:“(《凯尔经》是)冷血幻象的产物”。只需在都柏林圣三一学院“长厅”尽头的玻璃柜驻足哪怕一刻,你会知道这两种说法同样真实不虚。如果黑暗中尚有天堂可言,那么天堂或许就是《凯尔经》手抄本圣名文织页的模样:熠熠生光却并非金碧辉煌、密集恐惧却让人移不开目光、每一道藤蔓与卷须的缝隙间都蛰伏着魑魅魍魉。

        成书于八九世纪之交的《凯尔经》并非因其文字内容而成为爱尔兰的瑰宝——它不过是又一册以“岛屿大写体”抄就的拉丁文福音书,经文基于哲罗姆的《通俗本》圣经及更早的古拉丁译本——却是因为它令人咋舌的奢华装帧以及标志着凯尔特传统艺术最高成就的纹饰。据估计,其书写材质——340页对开牛皮纸——取自185头小牛犊,由于用青柠汁或粪水浸泡牛皮随并以月刀去毛是一项费时费力的工程,若是制作时间紧张,这一数字可能激增至1200头。

        彩绘所需颜料来自世界各地,若你看过动画片《凯尔经的秘密》(2009),一定会记得小僧侣在树精的帮助下深入森林采集浆果制作染料的不易。其中最昂贵的为深蓝色,以天青石制成,这种矿石在中世纪只能在阿富汗东北部一处矿源取得,另有各种深浅不一的蓝颜料取自菘蓝、槐蓝等植物;其次是金色,来自雌黄粉末等,正是这种黯淡的金属色泽代替黄金令手抄本在暗处微光灼烁;紫红及褐紫来自地中海染色巴豆;白色来自百铅与白垩;红色和橙色来自红铅,但某类特殊的胭脂红却必须从一种珍奇昆虫怀孕的雌体中萃取。根据画家马克·凡·斯通的试验,装饰两页繁复程度远不及《凯尔经》的抄本约需120小时,而手绘“圣名文织”(34r——打开手抄本,右手边正对我们的一面成为recto,翻过来左手边正对我们的一面则称为verso,数字与r/v结合即可确定所指的页面。)这般美轮美奂的彩页大概需要一个月,考虑到依赖日光因而严重受制于天气的中世纪书写环境,以及画家与抄经员之间的合作,整本书的制作需时可窥一斑。

        这一切都完成于苏格兰西海岸外一个长5.5公里、宽2.5公里的弹丸小岛上。在“教堂之鸽”圣科伦基尔的主持下,爱奥纳岛上的修道院自六世纪起就成了中世纪早期兵荒马乱的西欧大陆上硕果仅存的信仰与知识的灯塔之一。关于爱奥纳岛上生活的一手资料主要来自七世纪爱奥纳修道院长阿多南所撰写的科伦基尔生平。不妨自行脑补艾柯《玫瑰之名》中那座修道院中的日常生活:以缮写室和图书馆为心脏,僧侣们日复一日维护和生产着中世纪文明最重要的物质载体,手抄本书籍;除却主持圣事和传授文化(并不局限于神学与教父作品)。修院还是一个五脏俱全的社会共同体,农夫、牧羊人、猪倌、铁匠、园丁各司其职,维持这个小小灵性团体的运转。

        爱奥纳修院制度的成功使它很快在爱尔兰全境与英格拉北部有了大量效仿者,爱尔兰中部蜜斯郡的凯尔斯就是其中之一。当无依无凭的孤岛爱奥纳于806年遭到维京海盗致命的洗劫,幸存的僧侣便漂洋过海来到凯尔斯,在它原有的教会基础上重建家园,随身携带的属灵宝物中据说就有尚未完工的《凯尔经》(当时还叫《爱奥纳经》)。时至今日,《凯尔经》的来源、制作与历史仍笼罩在重重谜团之中,一切至多是有根据的推测。

        但呈现在我们眼前光怪陆离的图像世界却确凿无疑。《凯尔经》的图像学融汇了基督教圣像传统与更古老的凯尔特民俗纹饰,本身就是对经文的一种无声注解。艾柯说过:“图像是俗众的文学”,类似地我们也可以说,图像是俗众的解经法。

        基督本人的图腾包括鱼、蛇、狮子、孔雀等,它们都一一巧妙地织进了《凯尔经》的首字母装饰或分隔经文的饰带或拱肩中,有时,S型饰带本身就由一条变异的、脑袋像龙的长蛇构成,蛇身内盘旋着更多交缠的动植物图腾或者“杂交兽”。鱼的缘起据说始自词组“耶稣基督,神子,救主”,其首字母组合即希腊文“鱼”一词。蛇因其蜕皮重生的能力自古被视为原始自然神的象征,在基督教语境中,正统教父作者首先想起的当然是伊甸园中诱人作恶的蛇,作为撒旦象征的蛇,在同样古老的诺斯替派中,蛇却是上界异乡神派来启蒙人类脱离邪恶创世主桎梏的灵知使者,其形象就是基督本身,在爱尔兰基督教之特殊语境中,高十字架上盘旋的蛇纹是基督受难的象征,这一地域传统在《凯尔经》中得到了延续。狮子则不必多说,据中世纪头号“畅销书”之一塞维利亚的伊西多尔的《词源学》记载,幼狮崽出生时是死胎,三天后经由狮爸爸往它们脸上吹气或狂吼才会复活,无论七八世纪的彩绘师买不买“伪科学”的账,狮子形象确实是受难三天后复活的耶稣的一个有力象征。同样地,据昔人眼中的百科全书式学者、今人眼中的段子编纂大师伊西多尔大主教记载,孔雀不会腐烂;该说法在民间源远流长,据说奥古斯丁曾在迦太基取烤孔雀胸脯肉做实验,一个月后毫无异味,一年后不过是脱了一点水;更早则有老普林尼在《自然史》中记载人类首次食用孔雀的实例,并指出孔雀羽毛在夜间比白天更光辉夺目——到了《凯尔经》的年代,孔雀已成了基督不朽之身的象征。《凯尔经》中的孔雀若不是一只咬着另一只或自己的长尾巴组成漩涡纹饰,就是酷似雉鸡、鸽子乃至野鸭,几乎可以泛指“鸟”。

        《凯尔经》的迷人处之一在于,你无法确凿地说出哪儿是纯装饰艺术的终点,哪儿又是“图像解经”的起点。《哥林多前书13:12》曰:“我们现在是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九世纪爱尔兰大儒埃里金纳有言:“世界是一场盛大的神显”;十二世纪法国神学家丽伊的阿兰曾写下诗篇:“世上的万物于我们/都如图画、镜子和书本”——这的确是典型的中世纪世界观,《凯尔经》也不例外,这本彩绘福音书作为“神显”的一部分,本身即是一个巨大的象征,同时它又是象征的载体,只不过谁都无法断言说破解了其中所有隐匿的信息。

        在早期教父解经法中,一段《圣经》文字通常有四重涵义:历史义、寓言义、道德义和类比义,它们同时存在,相互流动渗透,使得经文能因材施教,向不同的读者群传递不同的信息。类似地,我相信《凯尔经》也包含一个动态自洽的图像解经系统,容许数重可能的理解同时运作,并藉此彰显图文之间的张力。这种张力同今天我们读到的插图故事书中的图文张力异大于同,因为前者的大背景是早期基督教圣像传统、凯尔特装饰艺术传统与中世纪动物寓言传统之间的争锋与杂糅。回到2009年那部美术风格突出的动画《凯尔经的秘密》,其中有一幕是主人公进入密林,去邪灵的巢穴中寻找传说中的“科伦基尔之眼”,“没有它,什么也画不成”。所谓“魔法眼”的现实来源可能只是一枚具有光学放大功能的水晶球,对于《凯尔经》这样在发丝上极尽微雕之能事的彩绘抄本,某种形式的放大镜大概不可或缺。但我更愿意相信,“魔法眼”的真相就是所有人都拥有的那双眼睛,只要勤于擦拭,这本璀璨夺目的福音书就会在我们的注视下不断增厚,信息日益丰富,一如其中不断涡旋的卷须花纹之海,直到成为一座万镜楼台,映出每个人心中的宇宙。

        (摘自《翡翠岛编年》,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1月版,定价:29.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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