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克尔爱听歌剧,尤其喜欢瓦格纳谱写的与悲怆及命运有关的所有作品,《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是她最欣赏的歌剧,而且是海纳·米勒的那个版本。东柏林变天之前,剧院常客默克尔极可能早就注意到这位导演的作品了。米勒诠释的瓦格纳的爱情悲剧,曾六度在拜罗伊特节日剧院上演,默克尔认为这个演出“几近完美”。她喜欢特里斯坦,大概是因为这位王子从来就不抱着获救的希望,唯有死亡可以让他从残缺不全的爱情中解脱。
《尼贝龙根的指环》也是如此,默克尔对这出歌剧的评价简短且一针见血:“如果事情一开始就错了,反而可以成就某些人,但永远都不会回到好的结果上来。”默克尔是绝不向命运屈服的,却用激昂的话语来形容瓦格纳:“事情无法从出口倒转回来,这让我觉得悲痛。起步对,步步皆对。”
这是这位总理最好的人生座右铭。一开始就要做对,一步接一步,有条理、有计划,从容不迫——这就是她的目标,或者至少她是这么要求的。她与财政部部长朔伊布勒分享的工作格言是:立刻从结果开始思考事情。对于不可避免、注定要发生的事件,默克尔谨慎恐惧,她不希望被驱使,希望能控制并影响事态的发展。瓦格纳轩昂的风格、强而有力的音乐世界,以及浪漫派沉重的题材,根本不像默克尔:无论是风格或个性,默克尔恰恰是瓦格纳歌剧世界的反面。也许正因如此,她才允许自己爆发最后一团不理性的火花,为音乐痴狂。如同她小时朝思暮想的每一位典范人物一样,这些人全都是与她生活距离遥远的人:花样滑冰运动员、舞者、明星。
只要观察默克尔一段时间,就不难看懂她,她的身心状况与特质还算能让人略窥一二。她不装模作样、不莽撞任性、不自吹自擂,也不垂头丧气;她不大声喧哗,更不会阴晴不定。要列举默克尔不会怎样,实在很容易。但如果这些特质全都相互冲突,那么到底哪些特质才适合她?她的个性又是怎么形成的呢?
大多数人看默克尔,都说她“稳如泰山”、“很正常”,那么为什么大家还对她这么感兴趣?可能人们都认为,在外界认识的默克尔背后,说不定还存在另外一面,倘若全部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她就不会成为总理了。难怪这个问题一再被提出来:真实情况如何?真实的她究竟是什么样子?
答案很乏味:默克尔,其实就是我们看到的那个样子。隐于公众形象之后的她,也没有什么天大的秘密。想要好好研究她,一点儿都难不倒政治评论者以及长时间追随她的人。她身上有不少正面的特质——有好奇心,准确说来是求知欲强、好学。她在思索一个问题时,首先会全面彻底地了解那个问题。无论思考的是养老金计算公式,房市泡沫还是南海争议,她都要看事实。即使反面没有任何论据,她还是会去了解事情的反面。2012年7月8日,她与新当选的法国总统奥朗德于德法和解50周年纪念日会面,这给她上了第一堂城市关系历史课。她会研究外国对话伙伴的生平经历,认真搜寻他们的个人资料。
她与印度总理曼莫汉·辛格也培养出真挚的私人关系:辛格的政治资历让她印象深刻,而他沉静得体的举止以及父亲般的镇定自如更让她难忘。一个默克尔身边的人说,一旦她不再因为新的经验感到惊讶,“就表示一切都结束了”。安排行程的人会考虑到总理的喜好,也知道如何满足她。默克尔每一次出国访问,几乎都是以造访学术单位画上句号——她在印度尼西亚拜访了海啸警报中心,在加拿大则参观了海洋研究院。
欣赏沉默寡言的人
默克尔会分析她对世界的认识,评估论据,尽可能多地搜集事实,再权衡出一个净值。这种辩证的天赋有个问题:默克尔偏好引导、平衡,不重视无关紧要的个人感觉。她跟冲劲十足的政治家以及所有理论家,恰恰是明显的对照,与经常冲动做决定的施罗德有着天壤之别。默克尔赞叹施罗德具备那种自己不曾有过的能力,并越来越尊敬他。她大概会这样说,“这家伙才华横溢又精力旺盛”,然后脑海中始终有一股淡淡的得意,因为她赢了他。施罗德是灵光乍现的大师,德国少数具有敏感的直觉的政治家之一。对于她的前一任,默克尔找到了赞美他的话,想象着自己与他参加一场体育竞赛。
如果有人拥有她所没有的能力,她会绝对佩服,譬如施罗德的直觉。他有一种独有的敏锐,总能在正确的时刻说出正确的话,但她没有这种敏锐。她比较喜欢孜孜不倦,向前推进的精神,这点也有问题:万一对手不像她这样钻研理智上可以领会的论据,逻辑架构便无从发挥功能,于是双方的论点便无法相互制衡,也就找不出折中的办法。例如,希腊应该节约120亿欧元,并制订出改革方案,这简直是个看不到尽头的过程,也让默克尔失去了信心。她在数不胜数的欧盟理事会会议中,也在希腊人面前,讲述改革及节约开支的道理,使反方的论据越来越薄弱。然而这样一来,政治将沦为市场,她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她最喜欢的名言佳句中,有一句非常明白易懂:“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默克尔由衷地认同沉默寡言,她自己也一向守口如瓶。一次她在电视访谈中说:“我们的社会吝于保持沉默,这个社会实在变得太吵了。”她认为在有些时刻,保持缄默是一种高尚、正派的表现。然而在政治上,沉默经常有被迫的意味。例如,2005年大选期间的一天晚上,施罗德在电视上与围桌而坐的重量级政治人物,慷慨激昂地预言默克尔的优势太少,何况又遇上他带领的政党,所以她永远都当不了总理。假使那时默克尔反诘过去,想必就完了,因为有可能演变为一场无人幸存的对决。她在那晚成为施罗德的牺牲品,反倒使基民党团结起来,在大家都不看好她的情况下最终当选总理。沉默,即安静沉着,“对我来说是非常美的东西”。
从各方面看,默克尔其实都是个话匣子,她喜欢谈天说地,享受美好的对谈。经常陪同她出访的发言人和幕僚,除了具备专业知识之外,也必须能谈些政治以外的事,比如足球、音乐、歌剧、艺术、历史。默克尔赏识有学养、能刺激她动脑筋的人。
但在人际交往方面就不同了,特别是开诚布公方面。默克尔在跟自己信得过的人相处时,会直率说出自己对第三人的意见。所谓“信得过”,主要指总理府内的亲密圈子,办公室里的人、幕僚、发言人、早晨会谈的人。另外几位政治圈的同伴,如党主席弗尔克尔·考德,朔伊布勒与德迈齐尔两位部长,也都是信得过的人。所有她信得过的人,都能对外界保持沉默,这是忠心耿耿的一项证明。默克尔担任总理初期,时常听取外界意见,邀请外部专家学者共进晚餐。如今这样的行程逐渐变少,因为太天马行空、夸夸其谈了。不久前一位教授与她见面谈欧洲政事,隔天早上,半个柏林都知道这位教授去见过默克尔,想来他短期内不会再受到邀请了。
当她安静下来,就危险了
若有人不符合默克尔的期待,她也会变得非常冷淡、怠慢,甚至挖苦对方。这时,当她安静下来,就危险了——总理府的人说,若她越来越安静,就表示她快要爆炸。她不会尖叫,只会用尖酸的话给对方以惩罚。如果一个问题在她心中发酵已久,而她忍耐多时的那个讨厌鬼恰恰又惹毛了她,她就会像海鳗一样离开洞穴,在正确的时机发动攻击。大多数时候,只有少数人见识得到她这种坚定不移的冷酷性格:共事者或政坛内与她争论的人,能和她一起决定职位的人,以及——我们不得不残忍地说——她不再需要的人。最近她就以这种方式,除掉了环保部部长诺贝特·勒特根,因为他在北莱茵—威斯特法伦州议会败选后不愿辞职,于是她就将他雪藏起来。勒特根就是不愿正视现实,而败选的污点也会成为内阁及环保政策上的负担。
如果有些人担任的职位并非由她决定,而她又迫切需要他们时,她在那些人面前的态度就不一样了。如结盟党派的主席,或其他国家的领导人。她不容许自己表现得冷淡,甚至禁止自己流露出好恶。她永远不会在喜欢的人选的排行榜上,把小布什排在奥巴马前面。事实就是这样,她无法改变,只能接受。
默克尔把政治支持者及反对者分为两类:一类能够沉默不语,另一类则不能。欧债危机刚爆发时,总理府频频邀请各党派领袖交换意见,很多专家尚被蒙在鼓里,默克尔都一一坦白相告。缄默乃最高戒律,因为这段时间以来大家都学到了一件事:市场对每一则谣言都会迅速反应。默克尔与2013年德国全国大选的对手施泰因布吕克有过一段耐人寻味的沉默经历。2013年,施泰因布吕克担任财政部部长期间爆发了银行危机,联邦政府以非比寻常的行动力,几乎在一夜之间提出了存款保证。那时他俩保密到家,而且引以为乐,但两人也曾度过互不信任的阶段。
默克尔与社民党主席弗兰克—瓦尔特·施泰因麦耶或者绿党主席特里廷共事时,在政务上均运作良好。联盟之外的人不容易得到总理府的信任,而反对党想当然会将默克尔的亲信视为危险人物:反对人士可以尽其监督之责,要求执政者理解他们的要求,但政治责任及功绩不会落到他们身上。与社民党组成联合政府时,她与外交部部长吉多·韦斯特韦勒能做到彼此信赖,但即使在自己党内,也非时刻都能保持坦率。之前默克尔的外交政策,还必须与国防部部长卡尔—特奥多尔·楚·古滕贝格共同商议,那时许多内部讨论的细节都会流露出来。不过,自从古滕贝格下台后,一切就平静多了。
在交友上高度自律
默克尔在交友方面高度自律,外界很少听闻谁是她的知心朋友。汉堡的社民党政治人物克劳斯·冯·多纳尼应该就是其中之一,还有人说“歌剧朋友”也是。属于其密友之列的人,都绝口不谈此事。默克尔对共事者始终保持距离,即便是办公室主任鲍曼,和她也一直都以“您”互称,从不直呼名字。倒是有几位政治圈的同事,默克尔习惯以“你”相称,包括韦斯特韦勒、施托伊贝尔和霍斯特·塞霍夫等人。
默克尔在基民党内以“你”相称的朋友就多了,但也有些人,她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是一直称“您”,比如说朔伊布勒。朔伊布勒是她之前的党主席,绝非冷酷严峻之辈,但两人互称“您”,而且保持着些许不信任的疏离。有一次,两人为了一张欧元公投的宣传海报一起亮相,前党主席说了一句话:“意见不是永远相同,但要一直走在共同的路上。”此话不假,也许因为当年她在未告知的情况下,于《法兰克福广讯报》刊登与科尔决裂的公开信,让朔伊布勒无法释怀。又或者,前一年默克尔刊登了一小则家庭广告,公告她与绍尔举行了婚礼。朔伊布勒事前对婚礼一无所知(双方父母及兄弟姐妹也被蒙在鼓里),这让他觉得被刺了一下。在私事方面,默克尔有时的确很怪异。
两人在2012年年初会面了一次,悄悄找到一条走进群众的小径,却也因此产生了更大的效果:默克尔问朔伊布勒,要不要一起上电影院看《逆转人生》(Ziemlich beste Freunde,直译为《最好的朋友》)?真巧,《逆转人生》是一部佳评如潮的感人电影,叙述被禁锢于轮椅上、贵族出身的菲利普和他不拘小节的黑人看护人之间的故事。朔伊布勒犹豫了一下,是否可以与妻子之外的女人看电影?最后两人神不知鬼不觉,潜入了波茨坦广场一家电影院的观众席。总理与财政部部长就像是“最好的朋友”,之后还去喝了一杯,一起看足球赛。
无与伦比的理性
有一段时间,默克尔会大谈自己的内心活动。大家因而知晓,她非常赞赏“谦卑”这个词。如果她想多了解某个人,她的手下便会知道其中的意思:“那个人应该再谦卑一点儿。”她时时刻刻都让人知道自己是个体贴入微的人,有责任感、有组织能力。纪律是她工作成功的不二法门,而且她非常重视守时。她可以亏待自己,耐着性子开一场又一场没完没了的会,尤其是欧债危机时期,她每天只睡几小时。她放下意识形态,并且善于谋略,一次又一次表现出无与伦比的理性。默克尔只是少做了一些最拿手的事:以论据详细阐述分析。
她紧抓事实,用事实力克诸多意见。她知道自己必须重新努力争取,才能维系所拥有的权力,而且她也不会永远无懈可击。在一次访问中,她坦然谈到自己与权力的关系:“我不是一个失败主义者,人永远都不必低头认命。我会抬头面对挑战,不被环境推着走。”至于她是否喜欢行使自己的权力,她如此回答:“照道理来说,应该是如此,只不过无须多谈。”
在刚刚崛起的那几年,被低估对她反而是件好事,她一直显得比真正的她微小一些。施罗德或科尔之辈永远都不会低估自己的成就,默克尔则不然:“我知道,人一旦事事顺心,就要准备担心。我的看法是,不幸大概都是从幸运里产生的。意思是说,若我福星高照,过了一段好日子,我就会开始担心,接下来会有坏事发生。”这位以分解反应为博士论文题目的物理学家,一向非常重视自己的政治宇宙会不会因过度膨胀而爆炸,结果她竟然会背弃规律,这实在令人好奇。
第二任期结束时,默克尔更加从容不迫,虽然她正处于高压下,欧债危机带来的烦恼纷至沓来,但外界看到的是,她与她的世界都很清新明晰。她两度当选总理,经历了两届国会任期。然而,当初开始执政时,基民党在大联合政府中只占些微多数,举步维艰,大家并不看好她。当时她选择与自由民主党(简称自民党)组成联合政府,外界更不看好,甚至预测这将是一场灾难,但最后撑了好长一段时间。
默克尔看起来很平静,是因为她在这些艰难的政治结盟中,挺过了荆棘遍布的日子。现在她执行总理职务,尤其在外交方面,无人能出其右。她不再需要向谁证明什么,她希望自己出现时,就是怒海中安静、安全的抛锚处。运用这种形象策略,又扮演着非正式的舆论导向专家,为她带来了好运。这位候选人的特质终于转化成她的优点。
外表看来漫不经心的默克尔不免让人觉得乏味,但这正是她8年以来的成功秘诀,也许民众的需求会再度改变,当多数人渴望的是一位大嗓门、魁梧有力的总理,那这个人就不会是默克尔了。无论如何都很难想象,默克尔会像她的前任施罗德那样,摆出凯旋的统帅姿势让人拍照——还要加上象征优越感的雪茄和被风吹起的大衣。对她来说,自我克制比什么都重要:控制,适度。钱不重要,炫目的装腔作势令她厌恶——从她前任或法国前总统萨科奇身上看得到的那种。只要能在周末度假屋以及柏林的出租屋里保有一个绝对私人的空间,就万事足矣。
(摘自《默克尔传》,中信出版社2015年1月版,定价:59.00元)



缩小
全文复制
上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