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父垂垂老矣。
虽未到杖乡杖国之高龄,可以前乌溜溜毛毵毵的头发,如今已由黑而黄而灰,转眼就是皤皤华首的人了。如今他登高腿软,久坐腰酸,睡一夜浑身关节滞涩,连几十年来养成的一日一小酌的习惯也慢慢地改了。前些年回家探亲,期满离家时,他两手拽住我的行李不放,泪眼婆娑地将我送至车站。汽车徐徐开动,他居然双手蒙住脸面仰天长叹,全然没了年轻时拿着成绩单板起面孔训斥我,拿起筷子什物追赶着惩罚我时的威严。吾父确实老到需要靠天伦之乐慰藉的年龄了。他一年比一年地变得更像慈父,日复一日地给我写信,要我吃饱、穿暖、睡足,并不厌其烦地告诉我,我众多不良的饮食习惯使他夜不成寐,茶饭不思。他日夜担心我视力不济,骑车会撞了人;记忆奇差,外出会找不到回单位的路;人特马虎,会被坏蛋小人盯上,上当受骗。
父亲年轻时是没有这么儿女情长的。母亲一连给他生下三个女儿,他极为不满,直到小弟呱呱落地,他才露出些许做父亲的喜悦。他没有太多的兴趣照管培养女孩子,他常对母亲说:“树大自直。”意思是女孩天性乖巧,无需管教,小时恣肆些,大了自然会好。因而在父亲的疏忽与不经意下,我们三个女孩的个性得到了充分的发挥。虽为女儿家,鼓噪起来像营兵,动起武来会流血,吃起东西来犹如饿虎扑食。对于我们这些顽劣行径,父亲常常熟视无睹,不加闻问,只有在外边生了闷气回来,才真动手在我们几个顽劣假小子身上发作一通,每人伸出手掌来挨几板子完事。小弟因担负延续香火的重任而备受父亲宠爱,虽然他小时极懒、极刁、极泼、极不讨人喜欢。直至小学三年级,他洗澡还得强迫,洗脸专洗本部,边疆一概不理,洗脸完毕,手背不湿,父亲无法,只得将他连拖带搡拉至盆边,忍气吞声做奴仆状侍候,四、五年如一日,决无怨言,其爱子之情可窥一斑。父亲虽对小弟宠爱,却决不溺爱。他曾数次叮嘱母亲:儿子是有些小聪明,可一定得严加管教,小时聪明,大时未必出息。弟弟小时顽劣刁泼,父亲每日布置下的学习任务他总有办法投机取巧,且极少露馅。只有一次,父亲交待弟弟用铅笔日练百字,等他回家检查验收。弟弟玩了大半天后,估计着父亲该下班了,便赶紧回家应付差事,稍不留神,字写过了,写了一百零一个字,他极不甘心让父亲占到便宜,便用橡皮将那多写的一个字重重地擦去。父亲回家来,数数字,又瞅瞅那明显的橡皮擦痕,自然心明眼亮,他勃然大怒,抡起巴掌便向弟弟呼呼扇过去。弟弟脸上即刻留下五个紫红的指印。父亲对于儿子是如此恨铁不成钢,待他欲用皮带对弟弟实行更严格的管教时,心疼小弟的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极为仇视地瞪着他,大有他若再动小弟一根毫毛,我便会六亲不认地与他开打之势。父亲痛打小弟之后,我数天对他不理不睬,而小弟却童心无忌,照样贪玩,照样歪着嘴呲着虎牙甜甜叫“爸爸”,又照样天天挨打。父亲觉得女儿比儿子有种,自此他开始重视起女孩儿的教育,虽然他决不轻易在女儿们面前露一个笑脸,但每日清晨六时整,他必准时唤母亲起来掀我们的被盖,将几个女孩连同贪睡的弟弟一并赶至走廊晨读,直到母亲做好饭了在厨房连呼过三遍,他才允许我们进屋去吃早点准备上学。
父亲出身于富裕家庭,可他却是一个吃过苦的人。年轻时为追求美好的理想,他曾抛妻舍子只身一人去闯大西北,在那儿经历了很多不堪言说的磨难,因而当他将一张张的钞票赚回家的时候,是骄傲的成分多,慈爱的时候少。因为他是家中赚钱的主力,因而家中偶尔吃大鱼大肉,孩子们是从来不敢动筷的,碰上他高兴,夹一块鱼肉扔到谁碗中,我们皆诚惶诚恐,不知是否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恩赐。直至我们四个长大成人全都上了大学,父亲严肃了一辈子的脸才逐渐疏朗起来,话多了,笑声亦多了,然而他却极快地衰老下去。仿佛他朝一个目标艰苦卓绝地奋斗了一生,坚持到最后了,曙光已初露,然而他的体力、精力已全然耗尽,他轰然一声垮在了即将辉煌的终点线边沿。父亲如秋后的草般一日一日枯瘦下来,某日他宣布戒烟了,为了担负起四个孩子上大学的全部费用,后来甚至连米酒也不沾了,因为他暗自想省下些钱来为女孩子添置几身漂亮的衣服。他老以为大学是个高雅贵气的地方,他不能让孩子们灰扑土脸地丢人现眼,况且孩子们一个个都长得像他一样精神漂亮,那时却只知学习不知约会,他又老犯嘀咕是否因衣着不时髦故缺乏约会对象?大学放假回来,我又发现他不再嗜好鱼肉,只是对我们谎称他肠胃不好,独喜素食,却让母亲每日换着花样给我们做鸡鸭鱼肉。谁要表示抗议,他就义正辞严地呵斥:以后你们是家中的主劳力,家里就靠你们几个,该吃好补好的是你们不是我了。母亲则在一旁一摇头:你父亲总是好话不会好好说。
想想又已两年没有回家。因工作忙性子亦疏懒之故,家信也不常写。倒是父亲的飞鸿风雨无阻,隔三差五总能收到。父亲想必又老了许多罢?前几日他来信告知我许多家常琐事,口气甚为悲哀伤感:身边无儿无女,我与你母相依为命,整日价大眼瞪小眼,晚景甚为凄凉。每日对你们只是无尽的思念与牵挂,有时甚至神思恍惚。看见别人的亲儿乖女,我与你母便禁不住悲从中来,老泪潸然而下。可我又不愿让你们为“尽孝”而耽误远大前程,困守父母身边做四只屋檐下的燕雀。我与你母吃苦劳顿一辈子就是希望看到你们今日有出息。只是盼着哪怕见见你们的面也好啊,你何时回来?你姐姐弟弟今年春节都能回来见上一面吗?我身体大不如从前,记忆力更是差到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地步了。上月托人从海外给你捎回一枚新式戒指,你妈我都没让她碰一下,悉心收藏准备待你回家探亲之日送你一个惊喜,不料旋即就将戒指秘藏处忘到九霄云外,再翻寻却已如海底捞针了。唉,为父身上除了一颗爱儿之心外,其余一切均不中用矣。
(摘自《心灵的掌灯时分》,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2014年11月版,定价:2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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