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记事体的文章,记述了作者与费老在北戴河写文章时的交谈,很有启发的意义。
1993年7月7日至15日,在北戴河起草文章。
1993年6月,费老结束为期半月的山东调查,回到北京,接到了全国人大常委会外事局二处转交的一封信。发信人是印度已故总理拉·甘地遗孀索尼娅·甘地,邀请费老出席将于1993年11月在印度新德里召开的第四届英迪拉·甘地国际会议。
英迪拉·甘地国际会议创始于1987年,每两年举办一届。每一届会议,都聚集国际上有代表性的思想者,议论天下事,为人类共同发展贡献思想。当年会议主题是Towards New Beginnings。
7月7日
我随费老到北戴河。,中午到达住处,院子名叫“六幢楼”。入住一号楼。安定下来后,去费老房间,把出发前买的《孔子思想与当代社会》一书送给先生。
先生翻看该书目录后,说:“你今天先看最后一章,我们明天谈文章。”
7月8日
上午8点,在二楼客厅,费老说:
你看看这个邀请函。出席这个会议的人,很多都是世界知名学者,规格很高,是国际学术交流的好机会。我准备接受邀请,去会上作一个发言。会议的主题,我把它翻译成“重释美好社会”。我们要准备一篇文章。
从世界范围看,大家都希望生活在一个美好社会里。但是现在的社会还说不上美好。还有很多人在饥寒线上下挣扎,还有冲突和战争。这样,就把美好社会的愿望寄托在未来。在人们的盼望里边,未来该是一种怎么样的秩序?怎样达到和实现?很多人在讨论。我们中国人还没有在世界上发言。
从我们中国的历史看,两千五百年前的春秋战国时代,就有人热烈地讨论人与人怎么相处才好。讨论很热闹,到了百家争鸣的程度。从现状看,我们的经济发展很快,引人注目。新儒家也有一些讨论成果。所以说,中国人有资格对这样的问题说话。中国人要对21世纪世界秩序发表看法。
乡镇企业和农村经济发展,我已经搞了十年, 有了点成果,算是一个段落。再下去就难了。整个中国经济进入到世界经济里边去了。跨国集团啦,贸易啦,金融啦,房地产啦,股票啦,等等。
世界经济的一体化,提出了很多问题,大问题。其中有一个需要在意识形态上沟通、理解、协同努力的问题。经济上休戚相关、兴衰与共了,文化上还是各美其美。也就是说,生态方面已经进入共同网络,心态方面还是没有形成共识,两者不协调。这是当今社会的一个大问题。
讨论起来,别人从经济上、哲学上、伦理上讲这个问题,我可以从我的优势讲这个问题,从人类学里边打出去。假如能够讲得好,一炮打响,从印度回来后,文章还在《读书》上发表。国内文化人都看这本杂志的。如果能够产生影响,就会有助于形成一股风气,让大家知道有一个什么样的问题需要注意。
学者里边,我的上一代人都很厉害,又有才,又有学。国学、西学都很熟悉。视野也很开阔,有见解。到我这一代,才还有点,学就不行了。
你先根据我讲的,研究一下,有些地方帮我考虑一下怎么表达。拉出一个初稿,我们好讨论。看看有哪些问题没有讲清楚,还需要补充什么内容。我们争取讲得好一些。拉初稿的时候,不要局限于我讲的这些,可以自己动脑筋,有所发挥。
下午依费老嘱咐读书。《孔子思想与当代社会》最后一章是《孔子的教育思想与当代社会教育》。仔细读完这章的文字后,读费老的三篇文章,分别是《人的研究在中国》、《孔林片思》和《从小培养二十一世纪的人》 。
《人的研究在中国》是费老在1990年写的,那年7月,费老去日本东京出席“东亚社会研究”讨论会。那年费老八十岁,这个会有为他祝寿的意思。所以费老在会上的演讲方式很特别,首日作发言,闭幕又作答词。发言和答词合到一起,就成了《人的研究在中国》。
费老的晚年著述中,这篇文章有特殊意义。写在文章末尾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是费老第一次完整、正式地在国际学界提了出来。那是中国学者对人类前沿问题思考深度、研究成果的一个标杆。1949年以后,在社会和人文学科领域的国际论坛上,由中国学者标举的类似思想制高点极少出现。
《孔林片思》写于1992年6月,费老到山东沂蒙山区考察时,附带去了曲阜的孔庙、孔府和孔林。顺道还去了邹平,为梁漱溟先生扫墓。梁先生有“最后一个儒家”之誉,是费老的前辈,他由衷敬佩。走在孔庙里,费老思绪飘飞,很有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感怀。尤其是他关于“培养新时代的孔子”、“世界性的战国时代”等话题,很有提神醒世的思想震撼力。
《从小培养二十一世纪的人》,是这三篇文章里最早的一篇,写于1989年夏,是费老为“二十一世纪婴幼儿教育与发展国际会议”写的演讲词。其中已经谈到“二十世纪有点像世界范围的战国时期”这一话题。
说到世界的巨变,费老的一段回忆很是动人——“七十年前我心目中外婆家是那么遥远。在运河上坐一条手摇的小木船,一早上船,船上用餐,到外婆家已近黄昏,足足是一天。从地图上看只有十五公里的距离。现在通了公路,中间不阻塞,十多分钟就可以到达。距离的概念已经用时间来计算了。”
这几篇文章,时常读到出神,甚至是坐忘。天地间只有思想的声音,别的什么都不见了,没有了。学术和思想能如此美好,如此沁人心脾,平时极少有机会体会。
回头看费老,阳台上,一尊佛。
费老静坐于藤椅,手里拿着头天(7月7日)的《人民日报》,目光落在第二版上部,一行大大的黑体字赫然入目——《中国仍属于低收入发展中国家》。
阅遍世界风云的目光,停在最后一段文字——
第六,地区之间、城乡之间发展还不平衡。
中国地域辽阔,资源分布不均,地区之间、城乡之间经济发展不平衡现象还比较突出。1991年人均国内生产总值最高的上海市为6675元,而最低的贵州省仅为890元,前者是后者的7.5倍。1990年居民消费水平上海为1908元,而贵州仅为445元,前者是后者的4.3倍。目前我国1903个县中还有五百二十多个贫困县需要国家财政扶持。
地区之间、城乡之间的不平衡,正是费老已持续关注多年的问题。
傍晚,陪费老在院中甬道散步。边走边请教问题。
费老说:文章要谈出三个层次的秩序。生态秩序,由人与资源、人与土地的关系构成;社会秩序,由人与财富、人与分配的关系构成;心态秩序,由人与人的关系构成。
7月9日
黎明即起,开始起草初稿。
费老见状,走过来说:“你不要拼命,慢慢来。”
当日全天时间分为三段,上午、下午、晚间,吃饭和休息外,持续起草工作。晚间写至次日凌晨2点。
今天为赶文章起草任务,没有陪费老散步。
7月10日
天亮后起床,续写。上午11时,完成初稿。
费老粗看一道,嘱咐道:“要把心态秩序解说得比较详细,说清楚。”又说:“我们这样写可以吧,还没有人这么讲过。”
这次出发前,曾在家中找了几本或有参考价值的书带在手边。此时摆在书桌上。其中有《日之魂》、《月之魂》,属于“中华魂系列丛书”。另有《东方和平主义源流》等。费老看见,表示有兴趣看看。
待费老坐到阳台藤椅上后,把书拿给他。费老独坐阳台,兴致颇高,细致披阅,每次长达两个小时,连续数日不辍。
晚饭后,陪同费老散步于院中甬道,听先生谈他对“中华魂”系列图书的看法。费老说:
“书写得还是不错的。文笔很好,能吸引人,有兴趣读。作者的功力差一些,但能看出来读了不少书。他不是从事实出发,提炼出来主题,而是先有一个主题,找出象征物作为代表,再从许多书里边找出有关的资料,把资料集合在一起。这样做,当然要看很多书。因为他是为表达一个主题而去看书,所以就很难深入进去。这里碰一下,那里碰一下,都是碰一下就回来了,没有深入。不过,作为年轻人,能这样已经不错了。作者的年龄比你稍大一点是吧?”
“费老,我这个年龄上下的年轻人,国学和西学都不行。我们受的教育太不完整,不正规,不系统,所以确实功底很浅,功力很差。就像我吧,‘文革’开始那年,我是在小学,才上到五年级,还没有毕业。中学阶段就更不用说了,课堂上都是政治内容,连英语都是‘革命委员会好’、‘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之类,该学的知识什么也没有学到。直到1977年恢复高考,进到了大学里面,连教材都还没有。老师临时编一点,我们自己刻蜡版印出来用。”
“唔,太不幸了。你是什么地方人?”
“祖籍是江苏。”
“江苏什么地方?”
“连云港,赣榆县。”
“唔,连云港我去过,赣榆县去过的。你跟我去没有?”
“没有。我在文章里读到您去赣榆县考察的情况。”
“再去我们一起去。我就是这样到处跑,到处学习,学到了不少东西。一边跑,一边看,从看到的事实出发,来思考问题,分析过程,提出观点,和大家讨论。希望你多留心一些这个路子,还是很有用的。学术研究就是要结合实际,从实际出发,解决实际问题。不然它有什么用?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7月11日
全天,费老集中精力修改文章,字斟句酌。
晚上看过央视新闻联播,费老起身说:“你们玩吧,明天见了。我要上去改文章了。”
7月12日
晨,陪费老院中散步。对先生说,带来的书里边,还有李约瑟的《四海之内》,许倬云的《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
先生说:“你拿给我看。我和李约瑟很熟的。他来看过我。他从科学技术史角度入手,研究中国文化,有他的优势。”
午饭前,先生把初步改定的文稿放在一个老式讲义夹上,递过来说:“我整个改了一遍,把那天说的三个秩序层次和三个步骤捏到了一起,又缩短了一些。演讲是十分钟时间,文章长了不行。长了人家也不喜欢看,所以浓缩一下,拣最主要的讲。还有不少内容,就暂时不讲了。文字表达上很费脑筋的。要考虑听我讲的都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用什么角色讲这个话,从什么样的角度对这个问题发表看法。你再看一下,有什么不足,哪里的表达还有问题,给我说一下。改定后麻烦你抄一遍,再接着改。”
说过,费老回身从桌子上拿起《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说:
“这本书不再看了。写得不行。他是用英文思考,用中文写作。谈到了很多问题,但是太散。架子很大,但是不集中,立不起来。我可以从书里边知道他想说什么话,但是他自己没有说清楚。所以我没有看完。看了前面一部分,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不想再花时间看了。”
“费老,您也该休息一下了。您每天看书,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别太累着,毕竟上年纪了。”
“我能这样连着读书的时间很少啊。没有机会啊。在家里来人多,公务多,会议多,看不成书。出去访问调查,日程紧,也不轻松,我就在车上看。那只能一段一段看。像现在这样一连好多天,每天好几个小时能连续不断,没有人打扰,机会难得啊。要利用好啊。还有,请你帮助我买一些书。我想看,手头没有,吴越文化、齐鲁文化、荆楚文化……听说有这样的书。”
“是有,我见过,是一个系列。”
“哎,帮我买一下。我想看啊。不用多买,有一两本就够,就可以知道水平怎么样了。这样的题目是值得写的,关键是有没有想法,有没有思路,融汇起来,发一家之言。像许倬云那本书那样,东拣一点,西拣一点,都是拣来的,没有自己的,不是土生土长的,就不够深刻。我喜欢看梁漱溟的东西,他说出来的是他自己的学问,不是别人的。”
“现在已经有《梁漱溟全集》了。费老您要看吗?”
“要!要!你回北京就帮我买,或是民盟中央买,我借来看。想看的还有冯友兰的东西。”
“冯友兰的书也不少,还有《三松堂全集》,是河南出的。”
“是他家乡出的《三松堂全集》我也要看。现在手边只有他的一本小书。”
“好。回到北京就去帮您买梁先生和冯先生的全集。”
“好!好!这两个人的东西我要好好看。”
“晏阳初的书也出版了,三本一套。”
“晏阳初的书先不看。”
“您还需要什么书?”
“清末几个大学者的书,像龚定庵、黄遵宪的书,还有其他人的,见了也帮我买一下。这一代学者是大家,我这一代人中大家就少了,东西也不行了。还有老舍,我喜欢老舍,有骨气。曹禺就可惜了,那么好的底子,《雷雨》也相当好,后来就不行了,投降了,再也出不来好东西了。我说投降,不是向哪个人投降,是向庸俗投降。庸俗了,就没有意思了。为了个什么官儿,丢了本色,太不值得了。巴金没有投降,但写了《家》之后,再也没有拿出像样的东西。这些人让政治害苦了。郭沫若的东西我不喜欢,文化人,本来有志气、有才华,出卖灵魂了,东西就不行了。金克木现在很活跃,他的东西怪,面也宽,什么都想说一说。张中行最近也写了不少东西,文字是可以的,就是境界不够。我们民盟的冯亦代先生是个用功的、老式的好学生,文章也正,但是现在这样的文章不吸引人。吸引人的是王朔那样的东西。所以现在坚持严肃纯正的品格很难。王蒙还算可以,他在一些事情上表现得还算有点气节。”
“费老,李约瑟这本书好看吧?”
“好看,很好看!他懂的东西真多啊。科技、历史、哲学、宗教、文学……写的诗也漂亮,才学兼备,很了不起!这本《四海之内》我看完了,还给你,谢谢你给我看这本书。这里边只有这一篇《现代中国的古代传统》不太好,也太长。其他的都很好,诗很有光彩。他对东西方文化的交流有很多很好的想法。双方都了解,都熟悉,就容易高明起来。国内现在还活着的人,在这些问题上有一定水平的人不多。我知道的,有个李慎之,中国的东西他熟悉,西方的东西也看了不少。我看过他写的一点东西,还是不错的。”
(摘自《田野里的大师》,海豚出版社2014年6月版,定价:24.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