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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5年02月01日 星期日

    老虎的觉后禅

    樊国宾 《 书摘 》( 2015年02月01日)

        私以为,读书最好的开始莫过于有兴趣,最好的过程莫过于有意趣,最好的收获莫过于有禅趣。就像这些文字——

        处士横议

        《燃灯者》的作者与序者不约而同地提及一件事,即周辅成先生追悼仪式现场,校方竟无一位领导出席。这种情况发生的原因无非有二:一是周先生学术地位不够;二是特殊原因不便出席。周辅成在中国伦理学界的分量,不说外行话的人都很清楚。周其实还是个坚定的社会主义信仰者,他主张“社会主义就是一场新道德运动,哲学理论付诸实践时,一定要使他人或人民的利益与人格受到尊重,并得到发展和提升”。同为北大教授,周先生可以学学长袖善舞的某老,弄课题,带博士,编教材,当会长,加冕“终身教授”,做个机敏趋时和光同尘的学界大佬,耄耋高龄入住301特护病房,一口仙气挺到八宝山,岂非功德圆满。周先生也可学学另一位周先生,阅尽沧桑,勘透无常,见惯世间造化事,浅叹毕竟是书生。晚年远离时事学术,不写字不读书,整天看国产电视剧,动画片都不放过,也算逍遥终老。

        奈何周先生的孤恃和天真,使他放不下“处士横议”的本分。

        在周先生这样的人看来,本分不能守,生不如死。倘若读书人的腹中块垒,皆化为竞进之术,不是以纯正崇高理念昭布于世,而是以奏折密札谄媚逢迎,那么儒之在野与儒之在朝则无甚分别。为做个“醇儒”,他宁愿“被退休”。

        讽刺的是,周辅成先生仙寿颐期98岁,和我们这些生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喝狼奶者”一样,不仅遭遇了精神文化意义上的“奥威尔时期”,还赶上了精神文化意义上的“赫胥黎时期”。这两个时期的区别在于:奥威尔害怕的是那些强行禁书的人,赫胥黎担心的则是失去任何禁书的理由,因为再也没有人愿意读书;奥威尔害怕的是那些剥夺我们获得信息的人,赫胥黎担心的则是人们在汪洋如海的信息中日益变得被动和自私;奥威尔害怕的是真理被隐瞒,赫胥黎担心的则是真理被淹没在无聊烦琐的世事中;奥威尔害怕的是我们的文化成为受制文化,人们毁于自己憎恨的东西,赫胥黎担心的则是我们的文化成为充满感官刺激、欲望和无规则游戏的庸俗文化,人们毁于自己迷恋的东西。

        杨宪益与曾昭燏

        《杨宪益自传》乃杨先生以英文写成,又由他人翻译而来。杨生于阔绰之家,玩玩呶呶就上了牛津。至于后来的跌宕和灾祸,是赶上那些时代了,任凭谁也躲不了。他文字的懒与自嘲是经历的缘故。

        杨学外语的“一条小小的经验”是初学者需要有明确的目的和强烈的兴趣。他自己小时候学英语就是利用它做工具,满足求知欲,尽量读自己感觉有强烈兴趣的英文书,不拘一格,多读多写多听多说,就有效果了。

        杨先生1951年交给南京博物院一只箱子,同时还有一把钥匙和一封信。博物院打开箱子一看,是满满一箱龟甲骨片,信是杨先生写的,信中说:“这批甲骨是前几天加拿大大使馆代办交给我的,他说他要离开南京了,让我来处理。现在送给贵院,请妥善收好。”南京博物院的研究人员清点了一下,与明义士所著《殷墟卜辞》一书相对照,恰好相符,共2390片,证明确是明义士所著《殷墟卜辞》的实物。其中最大字骨长28厘米,最小的和人的手指头一般大,正是明义士收藏甲骨的第一部分。

        博物院女院长曾昭燏简直要乐傻了,她知道这东西的价值。曾昭燏1929年考入南京大学国学系,拜著名金石学、文史学家胡小石为师。1935年,自费去英国伦敦求学,学习考古专业。1937年,在伦敦完成毕业论文《中国古代铜器铭文与花纹》,后写出《论周至汉之首饰制度》。她诗词文赋俱工,有“当代李清照”的美誉。终身未婚,后从南京灵谷寺一跳身亡。

        她的死,惊动了远在广州中山大学的陈寅恪。陈即写下《乙已元夕前二日,始闻南京博物院院长曾昭燏君逝世于灵谷寺追挽一律》。

        诗云:

        论交三世旧通家,初见长安岁月赊。

        何待济民知道韫,未闻徐女配泰嘉。

        高才短令人谁惜,白壁青蝇事可嗟。

        灵谷烦宽应视哭,天阴雨漫隔天涯。

        在当时,敢公然诗吊曾昭燏先生的,唯陈寅恪一人而已。从杨宪益、曾昭燏到陈寅恪,无论宽赠、托付还是酬唱,隔空传递的其实是一种价值酵素,不知自何时起,它已如青烟一缕,杳渺飘逝,空留余香了。

        四十不官拥皋比

        读严复。史称他急于用世却不谙韬晦,好逞口舌之快,时有激烈言词,为世人所侧目。

        此人思维超前且喜议论,使得了解他的李鸿章“患其激烈,不之近也”。曾纪泽也评他处世有“狂傲矜张之气”。加上私德不谨,意志消沉即吸食鸦片。所以悲叹“四十不官拥皋比,男儿怀抱谁人知”?便属“活该”。回想史事,观照现实,身边也不乏这类人。归纳一下,浅水曾闻大海涵量?蝼蛄焉知四季惊变?万言万当,不如默言,不逞舌没人把你当哑巴,一张口无人不知你虚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意思是大美人都不说话。

        孙文跑伦敦去,和他曾经有一段著名的对话。孙在当时认为,中国之进步,唯有全民革命一途,他希望能够与一切精英分子合作,同其志。严复到伦敦逗留时,孙文正在北美,他风尘仆仆地赶到伦敦,劝说严复支持革命。但严复表示:“中国民品之劣,民性之卑,即有改革,害之除于甲者,将见于乙,泯于丙者,将发于丁,为今之计,唯急从教育上着手,庶几逐渐更新乎!” (后来果然执掌北大,足见坚持理想,终有实现之日以抒胸臆)

        孙因此回答了那句有名的话:“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君为思想家,鄙人乃执行家也。”(人能活几年啊,去等着黄河水慢慢变得清澈?)

        1921年,他死了,遗嘱除对财产做分配外,并以三事谆嘱家人:“一、中国必不灭,旧法可损益,而必不可叛。二、新知无尽,真理无穷,人生一世,宜励业益知。三、两害相权,己轻群重。”

        好一个己轻群重。

        谁生厉阶,至今为梗

        读《四院·沙滩·未名湖》。

        1982年乐黛云在伯克利做客座研究员时,和朋友卡洛琳合作了一本To the storm,她看见卡洛琳的小女儿只有几个月大,但十分任性,“眼睛里闪耀着野性而热烈的目光”,从不喂饭,爱吃什么吃什么,爱吃多少吃多少,想往哪爬就往哪爬,想尿就尿、想拉就拉,从来不训练大小便自理。卡洛琳反问乐黛云的是:“为何这么早就去训练小孩控制自己和压抑自己?”

        读到这一段时,又想起黄永玉在集美学校上中学时,不爱学习数学物理,考试总是零分——他对初中一年级还让学生玩一些幼稚的牵手游戏感到可笑,屡次考试都无法过关,在集美两年,留了五次级,前后的同学就有几百人,最终没有在集美毕业。但他找到了一个好去处——学校图书馆。这个不爱上课的少年,凭兴趣阅读翻译小说,读所有能丰富他想象的读物。虽是战时,学校图书馆仍不断有新书、报纸,杂志寄来,如《西风》  《刀与笔》  《耕耘》 《宇宙风》  《良友》  《人世间》……几十年后,曾有拍摄黄永玉电视专题片的摄影师,在集美学校图书馆找到过他当年在安溪借阅过的图书,色泽黯淡的借书卡上,写有他的名字。酷爱阅读的习惯由此而形成。这一习惯伴随了他一生。文化积累投射于他的艺术,方才恢恢弘弘,自出机杼。

        初中没毕业的黄永玉如今在凤凰、香港、意大利、巴黎都有豪宅,北京的万荷堂完全是一座巨型庄园。那么多听话的学生从最高学府读完博士后出来还在为找不到工作、买不起房犯愁,可见听话、控制、压抑几十年下来,反而变得不安全——焦虑、恐惧、脆弱、无助,还得重新学习儿童时代要学习的素质——目光澄澈、无所畏惧、尊重本能、删繁就简、敢舍敢弃、直奔主题;学习畅快淋漓的、洞彻了人生“偶在性”与“一次性”的生活智慧。

        可笑的是,这种智慧人家小孩子生下来就拥有。难怪李贽那么赞美“童心”,难怪克尔凯郭尔说:“你应当重新成为孩子。”所以,我见不得大人训斥孩子,你有什么资格?那小鬼做你的老师绰绰有余!

        汤用彤先生惊讶于儿媳不识《诗经·桑柔》,儿媳乐黛云便以雪耻之勇熟背了《诗经》。“谁生厉阶,至今为梗”,谁搞出来的祸端,至今还在产生灾害。

        1992年上乐黛云先生的课,兴味盎然,课堂笔记能记下她说的每一个字,结科论文也得了高分,内容随即淡忘了。18年过去后,才真正从她那里悟出一点点道理,谢谢她。

        泥地里的蝴蝶

        读《又见昨天》。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具有史料价值且能影响思想史脉络的丛书,几乎没有使人印象深刻的。十月文艺这套“百年人生”系列值得致敬。

        杜高档案于潘家园旧货市场被李辉买走后,在知识界产生的那场悸动,让人觉得这个群体的良心尚残余一丝生气。《又见昨天》回忆了作者1955-1979年奇峻的“标本”式的亲历,那是整整24年的无妄之灾。与他相比,韦君宜和周一良笔下的“痛”不过是随波逐流时的咸湿本能而已。杜高为两枚窝头所写的长达数千字的检查,是饥饿与羞辱杂糅之下的恐惧,与他喜欢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名字中的“杜”即源出民国时期“杜思妥耶夫斯基”的译名)陪同枪决的恐惧,程度大约差不多。

        由于这篇检查,我莫名其妙地想到叔本华和邵洵美,这两个人因为无聊生发的恐惧,带来的也是一般深沉的绝望。足见恐惧是分层次的。有高级恐惧的人,比如邵洵美,用黄永玉的话说,最后像一只美艳的大蝴蝶被踩在泥泞的地上,不该这样啊。

        去年于方掬芬老师的寿宴上,杜高对我说正在写一本新书,愿意让我出。年初在团拜宴上,他又沉着地安慰我,当时我心力交瘁,百感交集,难抑失态,几近伤厥。是的,他的一生足以谕诫真诚的人们,即便被踩在泥泞的地上,也要做一只蝴蝶。

        钟叔河的柜子及其他

        钟叔河先生常向朋友炫耀他自己亲手打的柜子桌子:“瞧,几多平整!几多硬扎!几多牢靠!”刘伯温所谓“多能鄙事”,意即一个书呆子不会干别的事情,其本行的功力往往也有限。

        郭沫若曾说:用两年时间在史料占有上超过陈寅恪。

        “他善于表达,可惜没有什么可表达的。”卞之琳的冷峭真是有趣。

        汪东林先生所著《梁漱溟问答录》,有汪东林先生的意气在里面,如同《陈寅恪最后20年》中陆健东的意气。有哭笑之声的史传中品藻人物都是如此。

        一个人的精神发展史就是他的阅读史。——朱永新噜苏了那么那么多(如“我们需要共同的神话和诗歌”啥的),靠谱的只有这句。

        (摘自《老虎的觉后禅》,新世界出版社2014年8月版,定价:4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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