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周钢鸣写字
七月十一日
周钢鸣曾经从广东来信,请雁姐夫写字。
今天上午,天气晴朗,雁姐夫精神很好,在起居室里走了两圈,对我说:
“韵嫂,请你帮个忙,我给广东的周钢鸣写字,还掉这笔债。”
我应了一声,立刻拿出笔墨纸砚,磨好了墨。
雁姐夫给周钢鸣写的,是一首他过去创作的诗,题目是《在海口观海南歌舞团演出》。他在1962年初有海南之行,这是到达海南岛后在海口市观看海南歌舞团的演出以后所写的诗篇,诗里歌咏南国风情,写给广东省的周钢鸣,正合适。全诗共八句:
黎家歌舞汉家女,幼苗新培茁如许。
旧谱清词翻慢调,声声如闻蕉滴雨。
一奏三弄思若抽,曲终镗鞳庆丰收。
庆丰收,于何有?归功于人民公社。
写完了给周钢鸣的条幅,还剩下很多墨汁,雁姐夫说:
“给你也写一幅吧。” 我很高兴。
雁姐夫选了一首《观朝鲜艺术团表演扇舞》,是1958年12月在北京创作的。全诗是:
素袖轻扬半折腰,连环细步脚微挑。
低徊画扇百花绽,炫转长裾万柳飘。
鸾哕龙吟焕星斗,风驰云卷出虹桥。
曲终更见深心处,嫩绿重台捧赤幖。
因为我磨着墨时,只觉得迎鼻扑来的是一股清香味儿,再看看他写下的墨迹,又黑又亮,就好奇地问:
“这块墨,看起来跟平常的墨差不多,怎么有一股香味,而且写出来的字,好像闪着乌光似的。”
“这是清朝宫内的贡品哪,是一种特制的墨。”雁姐夫解释说。
“这些墨,是政府送给我写字的。现在还留着几块,估计我是写不完的了。”
雁姐夫写完字,总要退后一步站得远些,从上到下瞧瞧字写得匀不匀,直不直。有时微笑点头,有时皱眉摇头。
谈章士钊
七月十二日
今天,谈起国共和谈的事,就很自然地谈到了章士钊。雁姐夫对章士钊很熟悉,他说:
“章士钊是个出名的爱说大话的人。他有三个老婆,分住在香港、上海、北京,是位瘾君子。去年九十多岁的时候死了。死前他曾夸口说,凭他的关系,可以使台湾和平解放。中央特派专机,把他从北京送到香港,以便转往台湾。不料在香港一病不起。死后,再派专机把他的遗体运回来,开了追悼会。香港的国民党报纸骂他是'吃十方'的,连青红帮也要吃,因他做过杜月笙的参谋。只是蒋介石因为国民党政学系里有不少人是章士钊的同学或老友,曾与章有纠葛,在蒋介石面前说他的坏话,因此得不到蒋介石的任用。章士钊著有《柳文指要》一书,定稿于1964年,那时他八十四岁。'文化大革命'开始,章士钊见形势不好,连忙主动向中华书局提出,要将该书抽回,不再出版。到1971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外交路线有变化,中华书局才决定出版《柳文指要》大字本,共三套,定价三十余元。书是徐调孚校对的。然而徐调孚在1971年已经退休,为了出版这部书,特地把他从南方请到北京来。中华书局给这部书写了个'前言'。章士钊的女儿看了不满意,要求修改。中华书局作了改动,但对章土钊的治学观点和方法仍作了必要的批评,说他'未能很好地运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来研究历史、解释柳文,对社会发展的论述持有循环论的错误看法,对柳宗元这个历史人物缺乏严格的阶级分析,过分夸大了他在历史上的进步性'。章土钊的女儿坚持要把这些话删去。其实这样的批评,对章士钊还是客气的。中华书局估计他女儿又会提出意见,因此事先把'前言'送给周总理看过,周总理表示同意。当他女儿提出意见时,书局回答说周总理已经同意,再要删改,请向国务院提出。这样,他女儿才算作罢。其实,任何书文,作为读者的广大人民群众才是真正的公证人,会作出历史的判断;客观存在的事物,谁也不能歪曲,任何主观的毁誉是不会起作用的。”
谈郭沫若
七月十三日
雁姐夫看到我在阅读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就谈起郭沫若来了。
他转述别人对郭老的意见,说,郭沫若的褒李贬杜,不少人有意见。有位专家说郭老先有一个框框,是李好杜不好。比如说:李杜都饮酒,郭老却说杜饮酒不好,不说李饮酒不好;在信道方面,不说李信道,却说杜信道。李、杜都曾赞扬哥舒翰,但对李只当不看见,对杜却严肃批评。因此不少人私下说郭老不是实事求是的。--即使现在人不便直说,将来却难免有人要说的。
然后他谈到中苏边界的划界问题,说郭沫若在这方面是立了一功的。他说唐朝的李白,据说出生在“碎葉”这个地方。可是在古书上,刚巧这两个字破损得难以辨认,尤其是“葉”字底下的"木"字,已经完全看不见了。经郭沫若判断,这是“碎葉”。这个地方,虽然现在划在苏联国境内,但可以看出,那一大片土地原来是我国的。因此郭沫若对中苏边界的划分,立了一个大功。
化名和笔名
七月十六日
济南三中的包子衍,把《鲁迅日记》中有关雁姐夫的事,一一摘录整理,寄来请他审阅。雁姐夫改了两处。其他小地方,因为是一些小事,也就算了。另外,问“方保宗”和“明甫”是不是他在当时的笔名。雁姐夫说:
“这些都不是笔名,而是我的化名。 ‘方保宗',是我在日本时用的化名。‘明甫',是我在国内用的化名。因为我每次搬家,都要改换一个名字。”
我想到了雁姐夫与另境通信时,经常用一个“玄”字署名,便问他是什么意思。他回答:
“这是我笔名‘玄珠'的简写。玄珠是有典故的,出在《庄子》里,说的是一个国王丢失了一颗玄珠,一再命人去找,找不到。最后终于找到了。”
说着,雁姐夫从书架上很快找出一本《庄子集解》。他翻查了一阵,在《天地篇》里指给我看以下一段文字: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雁姐夫一面念,一面解释:
“玄珠,意思就是真理。用智慧得不到,用眼睛也得不到,用聪明也得不到,而无心却独得真理也。庄子的道学是玄虚的,须在遐思中得之。”
《庄子》这部书,是雁姐夫在湖州中学念书时念过的。“玄珠”这个笔名,在他上世纪二十年代写文章时就已经使用了。我很惊奇地发现这本书上盖有“玄珠六十八岁后所读书”的印章。可见雁姐夫对《庄子》很有兴趣,非但“玄珠”的笔名典出《庄子》,而且到了老年还在经常翻阅呢。
(摘自《茅盾晚年谈话录》,上海书店出版社2014年7月版,定价: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