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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4年11月01日 星期六

    两面董其昌

    李国文 《 书摘 》( 2014年11月01日)

        两面性的人格弱点,对任何人来讲,都不能避免,所不同者,程度上的差别而已。

        文人,要比普通人多一个心眼,属于较会掩饰的一群。所以,给人以斯文的一面多些,而不那么斯文,乃至丑陋的一面,往往不大容易被人发觉。这其中,擅长表演、演技达到炉火纯青者,精于隐藏,能够做到纹丝不露者,就更不容易识破看穿了。你以为他正人君子,其实,内心相当小人;你以为他冷酷无情,六亲不认,但在你落难之时,危殆之日,却有一副热心肠,甚而向你伸出援手。不过,幸好的是,在这个物质诱惑如此强烈,名利欲望如此涌动的社会中,一个人要想完完全全、始始终终、彻彻底底、严严实实,藏掖住自己的另一面,很难很难。

        于是,就会发生以下这样的情况,一个完美的典型,佩服了半天,结果破产,成了败类;一个高大的形象,崇拜了很久,忽然颠覆,顿为恶棍。在历史上,这种反差强烈的角色互换,倒也并不鲜见,明代的大艺术家董其昌,大概算得上一个。中国文人之两面性最甚者,有史以来,莫过于他。当下,知道董其昌字画者很多,知道此人不怎么样者很少,用网络语言来说,“晒一晒”这位野史《民抄董宦》的主角,了解人之两面性,也许不无意义。

        董其昌(1555-1636),字玄宰,号思白,松江华亭(即今之上海闵行马桥镇)人。早年出身寒门,而且是相当相当的寒,据《云间杂识》:“董思白为诸生时,瘠田仅二十亩”,土地不多,还很瘠薄,糊口之难,可想而知;成名后遂富甲一方,富到流油,富到连同为本乡本土的另一高官徐阶,比他要大三品的前首辅,即宰相,也对他“膏胰万顷,游船百艘”的家产,自叹弗如。一个致仕回乡的辅座,充其量拿千薪而已。董其昌的书法,绘画,每一字,每一笔,换来的都是真金白银。所以,徐府门可罗雀,董府门庭若市。自古至今,艺术而“家”以后,马上精神变物质,名气越大,来钱越多。钱来得快,来得多,很容易成为暴发户,很容易产生市侩气,艺术家一旦商贾化了,为富不仁,则是必然的结果。而且这个董其昌,除了是书法绘画超群的艺术大师,更是级别相当可观的明朝高官,又是拥有万贯家财的地主豪门。名气、权威、钱财,这三合一的优势,让他得意忘形。如果说,他在京城为官时,还有少许的谨慎,回到松江华亭,便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心遂意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明万历四十四年(公元1616年)春天,数万江南民众围抄董其昌家,并一把火焚之,就因为他地主而且恶霸,横行乡里,豪门加之劣绅,作恶多端。加之子弟不法,胡作非为,家人仗势,狐假虎威,劣迹丑行,贻祸家乡。老百姓积怨之深,民愤之大,早就恨之切骨,奈何他身居高位,官官相护,奈何他财大气粗,爪牙众多,只好任其横行。但这年春天,由于他强纳民女,采阴补阳,拘冲民妇,剥裈捣阴,出了人命案,遂遭遇这场农民运动式的抄家。在中国文人中间,为独一份,在世界文人中间,大概也是独一份。围攻民众,成千上万,四乡八里,啸聚而来,焚其屋舍,毁其资产,砸其牌匾,殴其家人。民抄董宦,野史流传,江南一带,家喻户晓。董其昌的文名虽甚,但不敌其秽名更大,这是他一生中最大尴尬。

        到了清朝,撰《明史》的张廷玉,下笔这位极富争议的前朝人物,是如实道来,还是隐恶扬善,大概颇费周章。作为识时度世、老到精明的官僚,作为极其聪明、极会来事的史官,既不能不说这件事,又不能直说这件事,只好求助于和稀泥了。第一,众意难违,董其昌的书法、绘画、题签,在其健在时,便奇货可居,人皆宝之,入清以来,更是朝廷科考、斋宫供奉、干禄求仕、苞苴贿赂的极品。第二,圣眷甚隆,不但为乾隆欣赏宗奉,赞誉备至,朝夕临摹,得其精神,甚至连康熙也是十分首肯的。两位帝王的赏识高看,撰史的他不能不下笔郑重,干吗哪壶不开提哪壶,据实直书其臭其丑,惹得年轻气盛而且特别自负的主子不开心呢!

        所以,在《明史·文苑四》的《董其昌》传里,对抄家之事,便大搅糨糊,为董开脱。但论述他的艺术成就时,主子说好,那就顺杆儿爬吧,张廷玉便没有什么顾忌了,尽力拔高,不惜溢美。“其昌天才俊逸,少负盛名。初,华亭自沈度、沈粲以后,张弼、陆深、莫如忠及子是龙,皆以善书称。其昌后出,超越诸家,始以宋米芾为宗,后自成一家,名闻外国。其画集宋、元诸家之长,行以己意,潇洒生动,非人力所及也。四方金石之刻,得其制作手书,以为二绝。造请无虚日,尺素短札,流布人间,争购宝之。精于品题,收藏家得片语只字以为重。性和易,通禅理,萧闲吐纳,终日无俗语。人拟之米芾、赵孟頫云。同时以善书名者,邢侗、米万钟、张瑞图,时人谓邢、张、米、董,又曰南董、北宋,然三人者,不逮其昌远甚。”《明史》为官方正史,认可“人拟之米芾、赵孟頫”的说法,说明对其书法自成一家,绘画行以己意,其创新精神突出,成就超越前人,是相当肯定的。明人袁宏道也誉他堪与苏轼、王维比肩的大师,是在艺术和文学上同样精彩绝伦的“兼才”。

        从万历十七年(公元1589年)举进士,时年33岁,一直到崇祯九年(公元1636年)逝世,享寿81岁,非常巧合的是,董其昌政治生涯开始之日,也是他艺术生命肇起之时。据说,那年科考,他名列第一,但是他试卷上的那笔字太蹩脚了,主考将其改列第二,这使他大受刺激,从此埋头练笔。华亭本是书家云集之地,具有天赋的他,很快就出类拔萃,扶摇直上,并触类旁通,兼及绘画,直追前人。于是,声名卓起,视为一时之俊。在美国耶鲁大学出版社与中国外文出版社合作出版的《中国绘画三千年》一书中,对董其昌的艺术成就也作了很高的评价。“以进士出身累官至礼部尚书掌詹事府事,这在文职中是最高级别的官员。为了避免被卷入政治漩涡,董其昌经常借故回家闲居,与朋友往来,观摩、鉴赏和收集古代书画作品,从事诗文、书画创作,成为一个集书家、画家、鉴赏收藏家和文学家于一身的少有人物”。

        这样一位看来完美的人物,在其五十年的官场活动中,虽然他玩政治的段级很高,虽然他搞权术的智商很高,尤其他公关的实力相当雄厚,他的字画就是无往而不及的利器。然而,在权力中心这个高危领域里,而且是风险指数最高的朝廷中间,聪明以至于狡猾如董先生者,也有难保藏掖得不够严实之处,于是,人们便看到他不完美的负面形象。

        明代后期,万历、泰昌、天启、崇祯诸朝,始终贯穿着阉宦及其附庸官僚控制朝政,与东林党人反控制的激烈斗争,有时甚至是相当血腥的厮杀。而且,自视为清流的东林党人不仅与阉宦势不两立,甚至与非清流的文人,也是形同水火。这对董其昌来说,一方面,他得维持道德文章的面孔,他得保证艺术巅峰的地位,他得拥有学问人品的清誉,他得受到知识阶层的认可;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察言观色,窥测方向,投其所好,随风转舵,不得不为变色龙,为应声虫,为马屁精,为三孙子。在这样政治败坏、朝廷黑暗、官场险恶、吏风沦丧的大环境下,董其昌游转于勾心斗角的局面中,如鱼得水般自由自在;混迹于尔虞我诈的环境里,回旋从容立不败之地,与那些红脸的、黑脸的,甚至花脸的各式各样的人物,交往,交际,交流,交好,常在河边站,竟能不湿鞋,一团和气,一路春风,能不教人既羡且妒吗?

        当他风头最劲时,谈禅解文,读碑作画,花前题字,月下吟诗,可以形容为京师第一忙人。那时,要是有报纸,有电视,他绝对是头版头条的新闻人物。就看他既是铁杆东林党人王元翰、创党前辈赵南星的座上客,经常请益,差点把门槛踩破,又是东林人士所看不上眼的李贽、公安三袁、陶望龄、焦弦、陈继儒的老朋友,来往密切,吃喝玩乐,高谈阔论;他既是首席阁臣周延儒的知音,得其庇护,又是大学士叶向高的知己,受到垂青。能够不分兰莸,走动两府,正邪通吃,皆表忠心。他不但出力支持为人所鄙视的阮大铖,为其奔赴说项,甚至对内廷有实力、有头脸的宦官,也断不了联络巴结,趋迎邀好。尤其对魏忠贤,更是卖力逢迎。“当其盛时,尝延玄书画……魏珰每日设宴,玄宰书楹联三、额二,画三帧……魏珰喜甚。”……总而言之,其骑墙左右之得心应手,其人前人后之两面三刀,其八面玲珑之奔走讨好,及其书画墨宝的凌厉攻势,可谓无坚不摧,无攻不克,无求不应,无往而不刚。尤其他身段灵活,进止得当,有可为时京师活动,无可为时作画卖钱,有险情时回乡避风,有压力时逃遁江湖,官越做越大,钱越捞越多。人称“巧宦”,这当然不是恭维他了,可见同时代人对他也是颇为诟病的。

        董其昌写过一首小诗,诗不长,诗题较长,《画家霜景与烟景渚乱,余未有以易也。丁酉冬,燕山道上乃始司文,题诗驿楼》:“晓角寒声散柳堤,行林雪色亚枝低,行人不到邯郸道,一种烟霜也目迷。”这大概是他又一次从京城官场的政治漩涡中逃脱出来,回松江华亭途中所作。对于明天,对于前景,对于将来重返天子脚下捞取政治红利的可能性,对他这样热衷声名、贪婪功利的两面人物,不可能不感到迷茫和失落。正如眼前混混沌沌、朦朦胧胧的一切,看得见,摸不着,究竟是烟乎?还是霜乎?只能存疑,唯有在忐忑中期之于来日了。细细品味,这首七绝倒是他的心理独白。

        到了万历四十四年,年届花甲的董其昌终于藏掖不住他正人君子的另一面,遂闹出来“民抄董宦”这样惊动东南半壁江山的特大丑闻。

        这段顶风臭四十里的秽史,使古往今来的拥董的粉丝,对此公两面性之强烈反差,无法解释。一个大有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地主恶霸,一个为世所公认、书画双绝的艺术大师,两者之间,可有一丝一毫相同之处吗?

        (摘自《文人江湖》,作家出版社2014年5月版,定价:3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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