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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4年11月01日 星期六

    译书坎坷路

    叶笃庄 《 书摘 》( 2014年11月01日)

        叶笃庄(1914—2000),中国农业科学院研究员,著名农史学家、民主人士,译有《物种起源》、《达尔文进化论全集》等,生前曾任民盟北京市委常委、民盟中央参议委员会常委。

        叶笃庄先生(老五)在他们兄弟中是一个异数,三哥叶笃义、六弟叶笃廉(叶方)、七弟叶笃正、九弟叶笃成(方实)走上革命道路,都受过他的影响。南开中学毕业后,叶先生先后就读于金陵大学农学院、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农实科。在日本留学时,即投身“左翼”活动。抗战军兴,毅然放弃学业,归国投身抗敌事业。后受党指派,在重庆潜入国民党“特种情报所”,与于光远先生的岳父孟用潜一起创办“太平公司”,在昆明参加美国战略情报局GBT小组、AGAS(美军陆军辅助队),赴北平营救盟军战俘。1940年代末受党指派,加入民盟,参与民盟北平市委筹建工作,参与国共和谈。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后以“敌特”嫌疑被捕入狱,含冤受屈十八载。1976年特赦“国民党县团级以上干部”,始被释放。1979年予以平反。

        在叶氏兄弟中,冤屈最大,苦难最深且最久的,当属叶笃庄先生。十年牢狱之灾,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处境之恶劣,外界实在难以想象。然而就在这样饥饿与疾病交加的苦难岁月中,他却翻译了达尔文的巨著《人类的由来》(全部)与《赫胥黎讲演集》(半部),其坚毅与勤奋更非常人所能企及。十年刑满以后,他仍然没有自由,在安徽劳改农场、渔场中继续从事体力劳动。他的三个女儿先后多次前来探望,而爱妻则早已病故。这不是一个家庭的苦难,是整个民族苦难的缩影。

        北平解放以后,当我看到威武的解放军入城时,兴奋到了极点,多年所梦想的打倒腐败的蒋介石政权,终于实现了。我相信,在共产党、毛主席的领导下,我国很快就会建设成一个富强的国家,屹立在世界之林。当我在天安门前听到毛主席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时候,激动得泪如雨下。

        1948年,我已由同学姜秉权介绍来“北平农事试验场”工作。北平解放后,“北平农事试验场”改组为“华北农业科学研究所”,这就是中国农业科学院的前身。华北农研所组成后,成立一个新的下属机构,即“编译委员会”,领导派我担任翻译委员会主任,这与当时我个人的打算颇有扦格。我本想自己搞点科研课题,不愿做这个为他人做嫁衣裳的工作。另一方面,看到解放前一起干的同志们都登于庙堂之上,“冠盖满京华”,也使我心里痒痒,想弄个一官半职。仔细一想,自己在武的方面无尺寸之功,在文的方面,也是“踵常途之役役,窥陈篇以盗窃”,“投闲置散,乃分之宜”;何况“月费俸钱,岁糜廪粟”,非其幸欤!所以也就安心坐冷板凳了。

        解放战争期间,周建人为了避开国民党的迫害,去香港继续进行民主活动,在那里他翻译了达尔文的名著《物种起源》,分上下两册,由香港三联书店出版。解放后,周先生想找人进行一次校订后再版。周先生审阅我任总校的《米丘林选集》后,知道了我的名字,乃请吴晗约我晤面。他很爽直,也很谦虚,他说,他在香港出版的《物种起源》译得很粗糙,是为了弄点稿费吃饭。那时搞民主活动的人士,无论大小,都得自己找饭吃,谁也没有工资好拿。周先生是老前辈,我不敢贸然答应下来。我说:“我很愿意干这桩事,但我的校改不知能否合周先生意。既然干,就得认真地干,我想先校改几段,请周先生过目,如果认为可以,我就改下去,否则还是另请高明为妥。”周先生答应了,我就校改了几段,请周先生审阅,他很满意。

        第一版问世时,我们曾明确指出,这是试译本,就是说对于译文还不十分满意,准备以后再作修订。但由于政治运动连绵不断,这一愿望始终未能实现。周先生去世之后,到1986-1987年,我也七十多岁了,于是抢时间进行了一次修订,这就是现在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汉译世界名著”中的和科学出版社出版的《达尔文进化论全集》中《物种起源》修订本。从第一版问世到修订,其间经历了38年!这期间,知识分子忙于写思想检查,忙于开会和写文章、唱赞歌,哪有时间去干“正业”,弄不好还会戴上一顶“白专道路”的帽子呢!

        经过《物种起源》的翻译和校订,我的胆子大起来了。我觉得我的主观条件和客观需要,都使我在这方面有用武之地。因为,从事科技翻译需要三个条件:专业、中文、外文,在这三个方面,自信还有一定基础;而且国外的生物学名著,没有译成中文的,有如汗牛充栋,不愁无书可译。正好在这时,大约1956年,出版总署决定翻译和出版《达尔文全集》,由周建人先生董其事,周先生又邀我协助,处理组稿和统校。于是请了各方面的专家担任译者,如潘光旦、费孝通、张肇骞、石声汉、萧辅等诸位先生均在被邀之列。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亲自登门邀请潘先生译《人类的由来》的情况,此事虽已过去四十多年,犹历历在目。一天的上午,我去中央民族学院平房宿舍去找费孝通先生译《人和动物的感情表达》,他爽快地答应下来了。我又请费孝通先生引我到毗邻而居的潘先生家,说明来意后,他也爽快地答应下来了。潘先生早就研读过这部世界名著,他叼着烟斗,微笑着向我说:“我能胜任!我能胜任!”他那两只不大的眼睛透过高度的近视眼镜闪闪发出智慧的光芒,我庆幸有这样的大学问家参加翻译,一定可以有一套传于后世的《达尔文全集》中译本问世。

        正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1957年,一场“反右”风暴刮起来了,“知识分子”成为靶子,他们的“早春天气”一变而成严寒的冬天,我们邀请的译者,如潘光旦先生、费孝通先生等,连我在内,都被划为“右派”,无一幸免。“右派”不准乱说乱动,当然被剥夺了发表任何作品的权利。《达尔文全集》的翻译便搁浅了。

        1958年,我又被升级为“反革命”,捉入狱中,经过几次审讯,写了“亲笔供词”之后,便命令我“深挖犯罪思想根源”。每日苦思冥想,左挂右靠,实在挖不出什么玩艺儿,即使自己给自己戴上大帽子,也不过是虚应故事而已。大约到了1960年,我日益感到这样虚度光阴,真不如死。这时我想起《达尔文全集》的翻译,于是我想起翻译达尔文的《人类的由来》,我以为潘先生大概不会翻译此书了。踌躇再三,我大胆向狱方申请翻译这部书。这是胡思乱想的事,这样做,不但不可能得到批准,还会招来“不认罪”的批斗。但我还要冒险一试,即使遭批斗,也在所不惜,可见当时这种欲望在我的思想中占有何等重要的支配地位。决没有想到,狱方竟批准了我的要求,我兴奋极了,以至通夜未眠。

        不久,我收到了家里送来的《人类的由来》原著、赫胥黎的《短论集》等,抚摸良久,思前想后,不禁潸然泪下。跟着一些具体问题来了,没有稿纸怎么办?我不得不把译文写在日文译本的行间,写的是蝇头小楷,字体的大小真如蝇头。钢笔头用秃了,就在水泥地上磨尖,一直磨到笔头上的那个小孔而不能再磨时为止。我译这部书的时候,正值“三年自然灾害”,社会上人民的生活由于缺乏营养而致水肿,监狱里犯人的生活就可想而知了。可是,我也不知哪儿来的那股劲,从白天到夜晚,饥肠辘辘,一灯如豆,手不停笔,每得佳译,如饮甘露,顿时忘却身在囹圄之中矣!大约用了两年的时间,我就译完了这部57万字的巨著,还有半部《短论集》,后者是写在马君武译的《人类的由来》的行间,迄今仍在我的书架上。那部《人类的由来》译稿在“文革”中被红卫兵一烧了事。达尔文逝世100周年由科学出版社出版的那部《人类的由来及性选择》,是在我第一部译稿被焚之后,再度翻译的了。

        被划“右派”前我已经把达尔文的与《物种起源》同样重要的著作——《动物和植物在家养下的变异》上卷译出来了。写到此处,我想起了黄宗甄先生,他正好是这部书的责任编辑。上卷第一版抢在1957年9月出版,再晚一点,出版就要有问题了,因为1957年9月30日在大会上正式宣布我为“右派”,“右派”帽子一戴,就被剥夺了出书的权利。而下卷的出版,则是1958年我被关进公安局草岚子看守所之后的事了。上卷是我和方宗熙先生合译的,下卷是我自己单独翻译的,又不好用“×××等译”这个骗人的办法(我被错划为“右派”后,我的名字便从译著上取消了,与他人和译的译者名字改为“某某等”)。这时黄先生竟敢用我的六岁女儿叶晓的名字出版了下卷,耍了一个偷梁换柱计。如果追究起来,他这个责任编辑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何况那时他的日子也不好过,离被划为“右派”大概也不远了。出版后样书送到了草岚子看守所,稿费交给了我的妻子。对这种侠肝义胆的暗中帮助,我真是铭感五内,没齿难忘!

        “四人帮”倒台了,文化大革命完了,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正如古人所说:“我看你起楼台,我看你宴宾客,我看你楼坍了。”这正是对“四人帮”的写照。1978年,经过20年的禁锢之后,我得到了平反,终于重见天日,何其难哉!何其幸哉!我44岁时入狱,64岁时出狱。出狱之后,又回到中国农业科学院,我首先盘算的是,我还能干些什么,给社会做点什么贡献。想来想去,我最佳的选择是完成《达尔文全集》的翻译。当时我估计完成这项工作至少需要10年。由于年龄的逼迫,必须争分夺秒,真是“焚膏油以继晷”,日以继夜,不知老之已至矣。但对译文决不敢稍有疏忽,务求忠实而通顺,终于在1998年全部印齐。

        紧跟着的问题是如何出版。《达尔文全集》共13卷,约五百万字,出这套书,要有一笔很大的投资。我到处游说,到处碰壁。有的出版社想出,又怕赔本,找我要资助,多则20万元,少则10万元。我乃一介书生,全靠工资吃饭,何况劳改20年,无分文积蓄,怎能拿出这样一笔巨款?要不就让我包销几千本保本。我非商人,没有偌大本领。几经周折,终于得到中国农业科学院的支持,从“院长基金”项下拨出10万元作为资助出版的费用,这样,终于和科学出版社订下出版合同,但直至1998年才全部问世。

        当看到13卷(内有两卷为上下集)、500万字《达尔文进化论全集》出版时,我已84岁矣。我本来能够为我们共和国多尽些力、多做些事情,而且我忠心耿耿地愿为共和国多尽些力、多做些事情,无奈,历尽沧桑人已老,却惭名贱入书林!

        (摘自《一片冰心在玉壶:叶笃庄回忆录》,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7月版,定价:6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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