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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4年08月01日 星期五

    “老小孩”齐白石

    盘剑冰 《 书摘 》( 2014年08月01日)

        我认为,在中国现代的画家中,其他画家或者可以被复制,但对齐白石则很难。六十岁以前的齐白石或者可以被复制,但对六十岁以后的齐白石则几乎不可能。

        著名诗人艾青早年学的是绘画,新中国成立后由于工作关系,他跟白石老人有过很多来往,经常陪外宾去访问齐白石。有一次艾青见老头子一脸的不高兴,问他为什么,老人说外宾看了他的画没有称赞他。艾青说:“他称赞了,你听不懂。”原来,齐白石要的是外宾伸出大拇指来夸奖才算。对此,艾青感叹道:“他多天真!”

        暮年的齐白石,声名已经远播海外,连高傲的洋人都为之低头折腰。1956年,张大千在法国拜访毕加索,见面后,毕加索搬出数百张画来,一看,全是他平时临摹齐白石之作。在齐白石面前,这位西方美术界泰山北斗级的人物竟对着张大千发出了“西方白人实无艺术”,“惟中国人有艺术”的感叹。

        在国内,齐白石更是被当成国宝一样顶礼膜拜。齐白石原住跨车胡同,由于家里人丁较多,日益窘迫。为了让各界人士和外国友人更好地“参观”和“瞻仰”齐老,在周恩来的指示下,由文化部拨款,特地在地安门外雨儿胡同给齐白石修建了一大四合院,文化部领导从方案到布局都事必躬亲,而周总理在百忙之中也亲自过问宅中摆设。1955年底,齐白石迁入了新居,享受到了国家高级干部才有的超常待遇。

        这样的礼遇,随便一个人都会感激得痛哭流涕。没有想到,在豪宅中才住了三四个月,齐白石却哭着闹着死活要搬回旧居。原来,这座四合院旁边住的都是一些国家党政军的头面人物,警卫级别高,门禁森严,以至于老头子的朋友们都不敢来看他了,这让喜欢热闹的齐白石不免有几分落寞。

        还有一点,齐白石喜欢在家中藏东西,这原本是受国民党统治大陆末期通货膨胀之苦,那时纸币贬值一日千里,以致他曾经闹出二百多张画连十袋面粉都买不到的尴尬。后来齐白石学聪明了,一有钱就买金条,为了防止被人偷去,他煞费苦心地想出了很多收藏的方法,比如在墙上挖个洞,然后再把砖头堵上,或者在床柜某处做个暗格,等等,这对于雕花木匠出身的齐白石来说自然是轻车熟路、小菜一碟。

        新中国成立后,物价稳定了下来,齐白石也无须再藏东西了。然而,他藏东西藏上了瘾,一天不藏就心里发慌,隔三差五就要把那些东西倒腾倒腾,挪个地方、换个包装,所藏的物品也从金条扩展到很多不值钱的东西,这些东西的藏身之处往往隐秘到只有齐白石自己才想得到。而搬到了领导为自己构造的豪宅,齐白石不免谨小慎微,生怕一不小心背上破坏国家财产的罪名,哪还能像在旧居中一样肆意地动刀动斧呢?这也成了他坚决要“归去来兮”的重要原因。

        一个九十来岁的大艺术家居然还会对这种三岁孩子的把戏乐此不疲,古往今来的书画家中,估计也只有齐白石一个人而已吧。

        顺心而为,自然而行

        孔子说自己七十岁的境界是“从心所欲,不逾矩”,所谓“不逾矩”并非墨守成规,而是以前我顺从规矩,现在让规矩来顺从我,我就是规矩,规矩就是我,顺心而为,自然而行。晚年的齐白石很少有东西能束缚他,包括身体与精神,他常常穿着宽大的衣服,大得小儿女们可以到他衫下去捉迷藏。到了夏天,他喜欢光着胳膊,系上很厚很宽的腰带,光着脚丫在屋里走,他从来没想过要营造一个德高望重、气度威严的形象。

        据与白石老人有过多年交往的黄苗子回忆,20世纪50年代初有人宴请齐白石及徐悲鸿、艾青、吴祖光夫妇及黄苗子夫妇,饭后大家兴致很高,有的高歌一曲,有的说一段笑话。徐悲鸿坐在老人身边,缠着老人为大家唱个歌。已经年近九旬的老人欣然应命,开口唱道:“一个姑娘七十七,再过四年八十一,手拉弦子咕噜咕噜的响,樱桃小口吹横笛……”一边唱,还一边表演,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白石老人很喜欢跟熟悉的朋友开玩笑。黄苗子有一次同夫人郁风去拜访老人,郁风乘他聚精会神作画时拿出炭条为他作了一幅画像。白石老人很喜欢这幅画,但他知道郁风无意把这幅画送给他,就主动拿毛笔在画上题字:“郁风女士艺精,为白石画像甚似,然非白石所有。”

        对此,黄苗子评价说:“他晚年不多说话,幽默感常表现在题记中。”的确,晚年齐白石画中题记那种老顽童般的幽默精神容易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譬如“老眼昏花看作鸡,等到天明汝不啼。”(题《鸡冠花》)“网干酒罢,洗脚上床,休管他门外有斜阳。”“越咬越香,劝君勿忘。”(题《白菜》)“人笑我,我也笑人。”(题《葫芦》)同样的还有“人骂我,我也骂人”,都令人忍俊不禁,难以忘怀。

        真正的幽默者往往自己被自己逗乐,在一幅鼠图中,齐白石画了一只老鼠咬着另一只老鼠的尾巴这个造型,忍不住写下了“寄萍老人八十五岁时新造样也,可一笑”这样的题记,我们可以想象他一边画一边偷着笑的情景。    

        1937年,齐白石找人算命,算命先生说这一年他流年不利,有大灾难,若想回避,可用瞒天过海法把七十五岁改为七十七岁。这本是术士哄骗人的,但齐白石深信不疑,此后他的年纪都加了两岁。不过尽管齐白石嘴里的年纪比实际的年纪还大,他心里可未必这么想的,1947年,八十七岁的齐白石在所作的一幅《枫叶秋蝉》里面题记道:“霜叶丹红花不如八十七岁白石。”虽然已经是如许高龄,白石却要与风华正茂的红叶争胜,这份童心真令人莞尔。    

        在北京跨车胡同的家中,齐白石雇用了一个清朝的太监当自己的门房,名唤老尹。齐家的门前来拜访的各色人物络绎不绝,不过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受到老头子的待见。齐白石不会像阮籍那样做青白眼,但他也有一个绝招,老尹是他的前哨,把来人是谁先告诉他,喜欢的人来了他会高兴地出来欢迎,跟你特别亲;而如果这人是他不喜欢的人,他就会装睡觉,等老尹把这人已经走了的消息告诉他,他又要手舞足蹈了。齐白石的关门弟子许麟庐和他夫人王令文经常去老人的家里,对老头子这一套深为了解,王令文感叹道:“老头跟小孩一样。”

        齐白石经常会做出一些让成人看起来匪夷所思的事情,据说有一次他看到一个乡下汉子推着一板车大白菜从自家门前经过,突发奇想,顺手操起自己画好的一幅白菜图要去跟人家换,结果乡下汉子一翻白眼,喝道:“你这个老头也太欺负人了吧,我真的白菜换你假的白菜?”白石老人一听,自讨没趣,只好逃之夭夭。

        齐白石画虾独步古今,他自己总结成功之道,说:“余画虾,未除儿时嬉弄气耳。”人到老的时候有一个奇怪的现象,那就是对眼前的事情容易忘记,而对于很久以前的事情反而历历在目。对于齐白石这样的老小孩来说,童年的回忆更是成了他暮年生活中最大的乐趣。他的笔下,捉虾、放牛、钓鱼、砍柴、斗蟋蟀,这些景象反映的都是童年经历过的真实场景。而白石老人通过手上的一只画笔,也再次穿越时光回到了那个虽然穷困却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童年。

        吝啬与慷慨的两端

        齐白石是很会过日子的人,俭而近乎吝,并给后人留下了许多趣味横生的话柄。

        齐白石自己打造了一个大柜子,吃的用的全都锁在里面,钥匙随身带着。黄永玉在自述《比我老的老头》里,谈到自己经李可染引荐、第一次拜见齐白石的情景:

        老人见到生客,照例亲自开了柜门的锁,取出两碟待客的点心,一碟月饼,一碟带壳的花生。路上,可染已关照过我,老人将有两碟这样的东西搬出来。月饼剩下四分之三,花生是浅浅的一碟,“都是坏了的,吃不得!”寒暄就座之后我远远注视这久已闻名的点心,发现剖开的月饼内有细微的小东西在活动;剥开的花生也隐约见到闪动着的蛛网。

        黄永玉很厚道,认为:“这是老人的规矩,礼数上的过程,倒并不希望冒失的客人真正动起手来。”不过,很多人未必像黄永玉这样了解老人的心思,他们初来乍到,或许觉得却之不恭,只好勉为其难尝一尝。张大千就说过包括自己在内不少人在齐家吃到过“发霉的点心”,徐悲鸿夫人廖静文也咀嚼过一块,感叹其历史之悠久!只有新凤霞宅心仁厚,一边吃还一边想:“显然这些吃的东西他是轻易不给人吃的。”

        画家用的画纸主要是宣纸,买回来的宣纸外边包着一张纸,叫做“纸皮”。一般的人撕开纸皮都当垃圾处理掉,但据齐良末回忆,父亲对纸皮也决不浪费,他在纸皮上勾了许多画样子,很多纸皮画都成了很珍贵的东西。其中有一张用纸皮创作而成的《麻姑献寿图》,是白石老人的得意之作,弥足珍贵,老人还在这张纸皮画上写下几个字:“有能力者得之是好稿。”除了纸皮外,老头甚至连买东西的包装纸,比如包鞋、包书、包糖食的纸都分大小留着,作为起画稿之用。

        在穿的方面,齐白石一直“从一而终”,一件衣服除非不能再穿了,否则决不将之抛弃。他晚年经常受邀参加各种大型宴会,每次都穿着一件蓝布袍子。这是他唯一的“礼服”,多少年未曾变过。后来在九十五岁寿辰时,学生们实在看不下去了,大家凑份子,给他买了一件新大卦。  

        齐白石卖画的时候也有很多趣事。有时候遇到赖皮一点的顾客,钱没给够,却想着“买一送一”,缠着老头子添条虾加条鱼啥的。遇到这样的主儿,老头子也不多说话,提笔就给加上去,但是这鱼、这虾怎么看都没有生气,像是缺氧了一样。客人正纳闷:“这虾怎么看着像死虾?”老头子白眼一翻,说:“活虾子市面上多贵啊!”

        如果你看了上面的故事,就武断地认为齐白石是一个锱铢必较、抠门绝顶的人,那么下面的事实却又告诉我们一个截然相反的齐白石。

        20世纪50年代初,黄苗子第一次跟着李可染去见齐白石,临分别时白石老人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掏出二元人民币,一人一元。黄苗子正要推辞,李可染悄悄地对他说:“这是老师的规矩,如果不要,他会生气的。”黄苗子只好恭敬不如从命,此后他去齐家经常获赐车钱。当年的一元人民币可不比当今,50年代国内一克黄金的收购价也不过三四元钱。

        齐白石偶尔也会到学生的家中去走走。据他的关门弟子许麟庐回忆,有一次老师到他家了,那天正好他的妻子生下了儿子小九,老人知道了很开心,马上拿出十块钱给刚出生的小孩子当见面礼,另外还拿出五块钱给保姆,许麟庐感叹:“那时候十块可不得了啊。”

        齐白石尽管卖画的时候很“鸡贼”,但是他对于自己的学生和朋友却从来不吝惜自己的画,常常慨然相送。1935年,日本发动华北事变,齐白石所任教的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被迫于5月停办,临别时齐白石让弟子们各自说出所喜爱的花鸟虫鱼,赠每人一幅画作纪念。胡翘然喜欢荷花,白石老人立即很高兴地为他画了一幅中堂荷花,画面题“出淤泥而不染”,上款书“翘然弟子嘱”,下款具名后加盖了双章——“白石”、“齐璜”。几十年之后,胡翘然回忆起当年的场景,仍然激动不已。

        另据黄苗子所述,有一次他去拜访白石老人,在齐家门口碰到一位邮递员,他知道黄苗子是来见老人的,便托他将信捎带进去。这是一封老家的来信,老人坐在他的破长藤椅上将信读完,样子十分高兴,起来后盯着黄苗子看了一会儿,颤颤巍巍地从腰间摸出大柜的钥匙,打开柜门,拿出很多卷画,对黄说:“你挑吧,挑一张你最喜欢的,我送给你。”黄苗子选了一幅“虾”,齐白石在上面写了两行跋语:“八十九岁之白石老人,久客京华,梦也思家。时值苗子弟携予亲人书至,此谢之。”写完,不容分说就将画交给了黄苗子。

        白石老人的温暖,有时候会爱屋及乌。他去许麟庐家里,看见许麟庐的大儿子,问他:“你喜欢画吗?”许家老大说喜欢,老人又问他喜欢什么呢,答说青蛙,老人当场就用许麟庐的笔墨画了一张青蛙送给许家老大。

        最值得我们景仰的是,白石老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从来不因为钱财而出卖自己的人格,这份情操至今仍然熠熠生光。

        1917年,齐白石刚到北京,由于他画风走的是青藤、八大冷逸一路,在京城乏人问津,连温饱都成了问题。然而,即使在困境中,齐白石也不肯放宽自己的人格标准。

        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后,白石老人困居被敌伪统治的北平,此后敌伪的大小头子时不时来拉拢老人,送东西、请吃饭、拉交情,甚至要求老人跟他们一起照相,或是参加什么盛典,这些都遭到了齐白石的严词拒绝。为了不跟他们纠缠不清,也懒得跟他们多说废话,齐白石在家门口贴了一张纸条,上写十二个大字:“白石老人心病复发,停止见客。”

        迫于生计,齐白石还要继续卖画,但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他又在大门口贴出了这样一张告白:

        画不卖与官家,窃恐不祥。

        中外长官要买白石之画者,用代表人可矣,不必亲驾到门。从来官不入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谨此告知,恕不接见。

        黄苗子说:“在当时的北平,这张告白传遍了全城,大家把老人这份告白和程砚秋息影在西郊留须种田,坚决不给敌伪演戏的事,同样传为艺林的千秋佳话。”

        (摘自《最艺术,最民国》,广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3月版,定价:3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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