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鲁番盆地的葡萄园
葡萄从西域传到长安,是“贰师将军”李广利自大宛(费尔干纳)凯旋(公元前101年)以后的事。同时传入的还有目宿。据《汉书·西域传》记载,带回的葡萄和目宿被种植于离宫之外。目宿即日本人所说的“马肥草”,现在多写作“苜蓿”。这类来自西域的植物似乎特别适合在与丝绸之路水土条件相仿的干燥地带生长。
乾元二年(759),诗人杜甫(712-770)为躲避饥荒,弃官前往秦州(今甘肃省天水市一带)时,作了一首题为《寓目》的五言律诗。诗中写道:
一县葡萄熟,秋山苜蓿多。
可见葡萄和苜蓿在当时已是常见于中国西北部的植物。我曾在地图上看到,从天水市稍往东行,有个村庄名叫葡萄园。不过,要说丝绸之路的葡萄园之最,应该是非吐鲁番盆地莫属。1973年夏天,我初次访问吐鲁番盆地的葡萄园,那里的景色令我为之惊叹并深为感动。
葡萄叶形成的绿荫格外壮观。也许是以丝绸之路干爽的蓝天和黄色的山脉作为背景,才营造出如此壮观的画面。记得有个叫葡萄沟的地方,后面是黄色——其实更接近红色——的山脉,眼前是成行的“阴房”。那是一种用土砖交错堆砌而成且通风良好的建筑物,里面用来晾葡萄干。因为葡萄干不能直接放在日光下晾晒,必须放在阴房中阴干。据说葡萄干是叶鲁番出口量最大的商品。葡萄干可以直接食用,也可用来酿酒。
阴房中的工作主要由老年人担任。因为是阳光直射极为强烈的地带,室内劳动比较适合老年人。工作的内容其实就是把成串的葡萄挂起来。
一到夏天,吐鲁番盆地的气温常常会超过四十度。因为空气干燥,并不觉得闷热。只要是在阴凉处,也还可以忍受。房屋的屋檐大多建得很长,大概是为了尽量多制造一些阴凉地。在吐鲁番县招待所,葡萄架紧挨着屋檐而建,重重叠叠的葡萄叶也可兼作屋檐之用。
简易的室外集会所也大都搭着葡萄架,人们可在下面聚餐、歌舞。而维吾尔族女性色彩斑斓的服装映着葡萄的绿叶,愈发鲜艳夺目。红和黄,就像救援队的色彩一般,跃动在葡萄架下,抚慰着观众的眼睛。
葡萄是东西方文化交流的象征
葡萄可说是东西方文化交流的象征。遣唐使的航船当时还无法把葡萄果实带回日本。比如鉴真和尚搭乘的船只,需要一个多月才能抵达,如果从都城长安到出发港的日程也算进去的话,不论葡萄多么稀罕珍贵,带回日本都是不可能的。虽然未能带回实物,葡萄的图案却很早就传入了日本。
正仓院宝物中的海兽葡萄镜尤其有名。一串葡萄能结许多果实,是丰饶的象征。葡萄图案在西方被看做吉祥的标志,这个图案也经由中国传到了日本。
据中国学者王仲殊的研究,高松冢出土的海兽葡萄镜与唐代独孤思贞墓出土的铜镜属于同范镜,也就是用同样的铸型铸造的、名副其实的兄弟镜。在日本,依照中国传入的铜镜再制作铸型,以此制造大量铜镜。当然这种仿造的铜镜还很难称得上做工精巧。
日本开始栽培葡萄的时间是12世纪末叶,据说是从中国带来的种子。不过,日本人在实际见到葡萄之前就已经认识了葡萄的形状。
石国之木多木瘤
与葡萄同为丰饶之象征的还有石榴,它也是经丝绸之路传入中国的。因为据说产自石国或安石国,故名石榴。石国位于今天乌兹别克斯坦塔什干市一带。安石即安息,国土曾横跨现在的伊朗至阿富汗一带。其树多瘤,故选“榴”字为其名。在中国古诗文中,石榴也写作“若榴”。张衡作《南都赋》赞美南都(南阳),并列举其圃园中多种多样的果树——樱、梅、山柿、猴桃、梨、栗、栲、枣、若榴、穰橙、邓橘。
“穰”和“邓”似是地名。 《南都赋》收录于《文选》。清少纳言的《枕草子》有这么一段
——文,以文集为最,文选,博士的奏章。
这里所说的《文选》是平安朝贵族的必读书,所以“若榴”这个名称应该早已为日本人所知。日文中石榴叫做“杂库罗”,源于“若榴”的读音。这也是一个在见到实物之前,通过文字学习到的果物名称。葡萄则是图案先行,人们得以大概了解它的形状,若仅仅“若榴”二字,则叫人无从想象。
石榴与葡萄不同,对气候和土壤的要求不是那么严格。只需把种子带回,就可以种植。据说平安时代以前,石榴就已传入日本,那么到底是文字先到,还是实物先到的呢?恐怕很难定论。在《文选》中,左思的《三都赋》里有
——蒲桃乱渍,若榴竞裂。
还有潘岳的《闲居赋》也写道
——若榴、蒲陶之珍,磊落蔓延乎其侧。
看来文中石榴与葡萄总是一同出现。
我在丝绸之路吃到的石榴比日本的石榴大一圈,而且汁多味甜。跟加利福尼亚进口的石榴比较相像,还有吐鲁番盆地的石榴以及在伊朗从伊斯法罕到设拉子途中买的石榴也是这样。在空气干燥的地带,喉咙时常觉得干渴。这时候,滋味甘甜的果汁正可谓美若甘露。
富有神秘感的美味
在清朝,甜瓜每年都要作为贡品上贡朝廷。因是生鲜食品,运送必须十分用心,不但要求尽快送到,还要保证凉爽通风的环境。贡品万一腐坏,后果不堪设想。朝廷把甜瓜分赐群臣,大概要相当得宠的人,才能得到一整个瓜。大部分人只能分到半个或四分之一个。据史书记载,朝廷得知百姓为了运送进贡的甜瓜,饱受劳顿,苦不堪言,于是下令将贡品改为瓜干代替。
风干后的甜瓜味道如何,我没有尝过。甜瓜因为是哈密一带的贡品,所以哈密瓜成了甜瓜的通称。要论瓜的滋味的话,据说公认是鄯善产的为最,其次是吐鲁番,然后才是哈密。
能够受赐哈密瓜的人,只是朝廷中的极少一部分官员,因此哈密瓜的滋味也被赋予了一种神秘感。就像禁果让人觉得分外美味一样,普通人对哈密瓜也满怀着向往。清末有个叫宋伯鲁的人,是光绪丙戌年(1886)的进士,他到新疆赴任,第一次吃到向往已久的哈密瓜。他在一首题为《食哈密瓜》的诗中写道:
我自毁齿已耳熟,无缘剖玉空叹嗟。
“毁齿”指七八岁正在换牙的幼年时期。作者从那时候就听说了哈密瓜的美味,却无缘剖玉(哈密瓜的美称),只能枉然兴叹。或许作者是在哀叹自己未能升任在朝廷受赐哈密瓜的高官也未可知。总之,哈密瓜名气之大可见一斑。
百钱一枚趁晓市,盈筐累担来田家。
花一百钱能买一满筐,可见价格低廉。清末一两银子约为一千六百钱。好吃又便宜,但也不能吃得过了量。
秋深腹冷所忌此,饱食慎勿赊路途。
意思是说身在旅途,万万不可吃坏肚子,耽误了行程。据说食用过量的哈密瓜会导致消化不良。18世纪中叶,左迁新疆的纪昀所作《乌鲁木齐杂诗》中有这样一首诗:
种出东陵子母瓜,伊州(即哈密)佳种莫相夸。
凉争冰雪甜争蜜,消得温暾顾渚茶。
秦时东陵侯召平在秦朝灭亡后种瓜于西安城东,据说他种的瓜非常美。“子母”代表繁殖之意。也就是说,这瓜清凉甘甜,就好像东陵侯的瓜种传到了这里一样。再来一杯顾渚茶(浙江产的名茶),就更加宜于消化了。
丝绸之路的桑葚
现在的丝绸之路不再是丝绸的通道,而是成了丝绸的产地。因此,所到之处理所当然地种植着桑树。维吾尔族人尤其喜食桑葚。桑树是为养蚕而种的植物,但在新疆的部分地区,却种植着以食用为目的的桑树。清朝时,宫中有一棵移植自阿克苏的桑树结了果,乾隆帝特地为此作诗一首。诗的最后一句是:
洸洸曾用济王师。
“洸洸”用于形容威风凛凛的样子。乾隆年间清军平定回部(新疆南部)叛乱时,士兵们曾以桑葚代替军粮充饥。诗中赞美的就是桑葚济助王师(朝廷的军队)的这段事迹。
林则徐( 1785-1850)的《回疆竹枝词》中有这样一首诗:
桑葚才肥杏又黄,甜瓜沙枣亦糇粮。
村村绝少炊烟起,冷饼盈怀唤做馕。
诗中描绘的是夏末秋初的景象。各处村庄虽然看不到炊烟升起,但并不是因为短缺粮食。其实家家食物丰富,只是不需用火而已。
“葚”与“椹”同,即桑树的果实。桑葚肥了,杏子熟了,还有甜瓜、沙枣可以做食粮。
沙枣是一种类似胡颓子的植物,果实如樱桃大小。果皮光滑,外观漂亮,味道却极普通。果实水分少,含淀粉较多,可作果腹之用。可直接吃,也可做成干果食用。“糇粮”即干粮之意。
丝绸之路的主食是一种叫做馕(nāng)的面饼,印度的主食也是它。“馕”这个字即“nāng”的音译,也有人随意用“”或“”等字表示。伊朗一带的发音听起来更像“农”。馕的做法,是用面粉摊成饼状,用火烤熟。历数日而不变质,且不需每日用火加热。所谓冷饼,即数日前烤好的馕。把馕放在囊中,到时只需一声“吃饭吧”即可开饭。所以虽没有炊烟升起,也无需为食物发愁。
从前面引用的纪昀关于水果的诗中可以看出,当地产的水果有苹果、杏、葡萄等,但当地人似乎更青睐中原出产的榛(榛子)、栗、楂(山楂)、梨等。这是诗人的误解,其实新疆也大量出产山楂和梨。
在中国,人们为西方的或从西方传入的事物命名时多用“胡”字。例“胡椒”、 “胡弓”、“胡坐”(盘腿而坐)、“胡瓜”之类。胡桃也一样,据说是由张骞从西域带回的西域物产之一。访问和田的时候,我们到郊外散步,出于好奇,我每看到一种树都要打听它的名字。大树几乎都是核桃,说是因皮坚如核而得名。
——似外刚内柔之质。
据说出于这个理由,核桃曾作为贡品献给朝廷。
丝绸之路上西亚一带枣树较多,新疆的枣树却是出乎意料地少。
(摘自《西域余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定价:2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