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和年轻人
有些人会说,冷嘲热讽的犬儒心态是一种折磨着老年人的疾病,是一个人在最后时日当中受苦的病痛,是一种意志的僵化症状。我不敢说这个诊断是彻底错误的,不过我想说的是,用这种方法来规避我们的问题,未免太过方便,就好似说,当前世界情况之所以如此,纯粹是因为“老者年迈”这个事实……到今天为止,充满希望的年轻人,从来没有成功地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而老年人日益增加的尖刻,也并没有让世界变得更糟。当然,这个世界,这个可怜的老世界,不需要为自身所遭受的祸害负责任。我们所称的世界局势,就是我们自己的局面,悲惨的人类境遇,无可避免地是由曾经青春过的老年人,终将老去的年轻人,以及那些不再年轻,却也还没老去的人所构成的。那么,谁该被谴责?我曾听人说过,我们所有的人都应该受到谴责,没有人可以夸耀说自己是无辜的;可是,我感觉这样的声明,看似想要均衡地散布公义,却只是在稀释和掩盖某些想象中的集体罪责、那些真正该被谴责的人所应负起的责任。这样做,不是为了世界局势,而是在掩盖真实的人生状态。
在我写下这篇文章的这天,有数以百计的男人、女人和孩童,搭乘脆弱不堪的船筏来到了西班牙和意大利,他们总是以为自己来到了想象中的天堂,那富裕的欧洲。这些小艇当中的一艘,来到加那利群岛当中的耶罗岛。带上岸的,是一具孩童的尸体。而一些遭遇海难的人们说了,在这次航途当中,超过二十位的同行者殉难了,尸体被抛入海中……拜托,请不要向我提起尖酸刻薄的犬儒心态……
教条
最具伤害性的教条,实际上并不是那些已经清楚昭告于世的,就好比像那些宗教的教条,因为它们诉诸信仰,而信仰本身却并不知晓,并且无法讨论。真正糟糕的,是那些根本就未渴望成为教条的世俗理论,却被转化成为教条。比如,马克思本人,并不固执己见、死守教条,但是很快的,就冒出一堆伪马克思主义者,将《资本论》转为新的《圣经》,使活泼的思想沦落为枯燥的评注和偏执的诠释。后来发生了什么,想必读者都已经知晓了。有朝一日,如果我们能够冲破限制思想的古老铁笼,并且蜕去那层阻碍我们成长的旧皮囊,我们就能再见到马克思。或许经由马克思主义者重读过后的马克思思想,能够帮助我们在思考活动上,打开一条康庄大道。然后,我们便必须开始寻找对一个基本问题的解答:“为什么我的思考,会是现在我思考的方式?”换句话来说,“意识形态是什么?”这些问题乍看之下,重要性似乎不大,但是我却觉得,再没有比这还来得要紧的事情了……
文字
很幸运的,天底下所有的事情都有文字可以传情达意。而同样幸运的,是“给予”这个字的意思,指的永远是给予者应该双手给予,只有这样,他的手中才不会留有理应属于别人的东西。就像不应该为施行仁慈而感到羞愧一样,正义永远不该忘记,最重要的就是归还,权利的归还。而所有一切,都是从有尊严的生活为基础开始。如果我被要求在施舍、仁慈与正义之间排出先后顺序,我会将仁慈摆在首位,其次是正义,最后才是施舍。因为仁慈已经在正义与施舍之间,划出各自恰如其分的范围,也由于一个公义的司法体系系统当中已经包含了足够的施舍。在既没有仁慈,也没有正义的时刻,施舍才会出现。
一个关于颜色的问题
下面这段对话,来自于电视上播出的一条汽车广告。一名六岁,或可能已经七岁的小女孩,坐在一辆汽车的副驾驶座上,问她正在驾驶汽车的爸爸:“爹地,你知道我们班同学艾琳,她是黑人吗?”她的父亲回答说:“当然啊。”然后女孩又响应说:“我不知道……”如果上面这寥寥数语,不算是对心肌的当头一击,很肯定的,它们会有另外一个名称:对心灵的刺激。有传言说,这支广告里的对话,完全出自于一位营销天才的奇想。可是在我这里,我那不满五岁的侄女朱莉娅,当她被问及是否有黑人居住在提亚斯(我定居的区域)时,她回答说:“不晓得。”而朱莉娅是华裔。
通常我们会说,从幼儿和未断奶的婴儿嘴里说出的,都是真相。然而,根据上述这个例子,事情显然并非如此,因为艾琳确实是黑人,而在提亚斯也有不少黑人妇女。真正的问题,与通常认为的情况相反,而无论与我们持相反立场者多么努力尝试要说服我们,绝对的真相是不存在的:真相是多重的,而只有谎言才是全球性的。这两个女孩没看见黑人女性:她们看见的,是人类,和她们自身一般无二的人类,所以,从她们口中说出的,是“另一个”事实真相。
一只怀表
有一位我新近认识的朋友刚送给我一只怀表作为礼物。这不是什么古董名表,而是一块欧米茄怀表。他曾向我保证说,他会上天下地,为我找来一只,而他果然完成了这个诺言。读者或许会说,要实现这个承诺并不是什么太大的挑战:确实,只需要到距离最近的一家钟表行就成,然后在店家提供选购的诸多款式当中——从最古典的设计到最新潮的品位,包括所有的变款改版,甚至从令购买者难以想象的新款里面,挑选一样出来。这件事情看来十分简单明了,但是读者请想想,寻找一只1922年份欧米茄怀表的可能性(该年是我的出生年份)。读者们可以在任何一间现代钟表铺里自己去试试,然后告诉我结果。店员大概会这么想:“这位仁兄的脑子有毛病吧!”
我的这只怀表是有发条的那种,每天都需要上紧发条,以便维持动力。它有十分素净的外观,我相信,这是来自于构成这只表的材质:银。它的表面是一个清晰的典范,能够抚慰沉思的心灵。而这支表的机械装置,则由两层盖面来保护,其中一个是密封垫盖,使任何细小的微尘颗粒都不能穿透到里面去。至于这只怀表最糟糕的部分,我所能说的,就是它开始引发了一场良心危机。出现在我面前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我该把它放哪里?我该让它永远被锁在抽屉底层,不见天日吗?”不行,我可不是这样一个心肠冷酷的人。“那么,之后我该使用它?”我已经有一只表了,很明显是只腕表,而同时带上两只表,则十分荒谬,更别提将怀表摆在背心专为它设计的口袋里,那在今天会成为笑柄的背心。最后,我决定把它当作一只家里的小宠物来看待。它被摆在邻近我工作的书桌旁的小几上,度过它的日子,并且认为自己的确是一只开心快乐的怀表。而且,为了加强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已经决定在往后的旅程当中都带上它。至少它值得受到这样的对待。它已经有些微跑快的迹象,不过,这是我所能找出的它唯一的毛病,而且也好过跑慢。
(摘自《谎言的年代·萨拉马戈杂文集》,中信出版社2014年1月版,定价:39.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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