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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4年02月01日 星期六

    是中古的,还是现代的呢?

    ——谈剑桥的学院之性格

    金耀基 《 书摘 》( 2014年02月01日)

        谈剑桥总是谈剑桥大学,而谈剑大总得谈剑大的学院。

        剑桥大学的三十个学院,常被描写为三十个“独立王国”。说学院是“独立王国”,这在十五世纪到十九世纪这段时期中,确实不算太夸张,即使今日学院还有独立不可侵犯的气势。学院只要关了大门,就不只阻止了town(一向代表剑城的世俗权威)的权力的进入,纵使大学的权威也要到此止步。曾任剑大训导长的班斯坦先生在他一本书中就告诉我们这样的妙事:

        话说一个夜晚,一间学院的学生偷偷从寝室爬出。他的一只脚已经跨入剑城的街道,另一只脚还留在学院大门里面。这个学生不止想夜行外出,居然还没有穿上学袍。就在这个紧要关头被巡街的剑大训导长撞见。按照校规,这个学生该罚款六先令八便士。但这位训导长非常客气地通知学院当局,他说他只罚该生三先令四便士,另外一半则听由学院自己处置,他认为这样做是最公道的。

        这则妙事,最形象化地说明了学院的独立主权。学院之主权是由学院的规程而来,而规程是由英王及国会核准的。

        剑桥古老学院的又高又厚的大门象征“主权”的领属,也象征“灵界”与“俗世”的界线。站在街上,只能看见那突入天际的礼拜堂,其他就几乎都给重重门墙铁栅半掩半遮地挡住了。但进入大门,眼界便豁然一开,宽敞的方庭,肃静的回廊,修整得一尘不染如秀发的草地……完全是另一种天地。不!应该说好多种不同的天地。真的,在方庭之外,我们看到的是四季之转换,是四种不同的淡妆浓抹;在方庭之内,我们看到的则是世纪的移动,十三世纪的、十四世纪的、十五、十六世纪的……

        三十个学院有三十种风格,三十种院规,我们不能举一反三,你认识了一个学院,并不保证你定能推想另外二十九个学院的格调和趣味。美国教育界伟大先驱者佛兰斯纳先生(普林斯顿高级研究所的首创者),据他研究,牛、剑成功之秘诀就在他们有“多样性”的学院结构。佛兰斯纳先生的“洞察”是否走眼,我不敢在此轻加评述,但牛、剑二校学院之多,性格之异,则确是多彩多姿,而要了解剑桥也变成戛戛乎难矣的事了。在这种情形下,我只有效法先贤陶渊明“不求甚解”的欣赏心情,隔“雾”看花,漫而谈之了。

        学院的规模不一,但组织与建筑的格局则大同小异。从建筑上说,总有一个相当大的食堂。民以食为天,最早的学院实在只是穷书生的饭厅,而以后所建的食堂大都美轮美奂,有的用餐时还只用烛光照明,甚富神秘浪漫之趣。其次,总有几条长的厢房,这是师生同宿共息之处,正是学院式生活之根本。当然,学院在原则上总有一座礼拜堂,这是最能表征中古宗教精神的地方,也是雕梁画栋,常是最显建筑美的地方。再则便是图书馆了,这是院士、学生的精神粮库,有些盖得典雅堂皇,煞似一流的博物馆。此外,总少不得一个十分风光的院长起居房,有的华丽得像君王的行宫,真是不明道理所在?不错,中古以来, Master(院长通称)是被看做人类中不同的“属类”的!最后,学院恐怕都少不了一座大酒窖。院士们不似东坡居士那样“不可居无竹”,却是坚持“不可餐无酒”的!

        在学院的“王国”里,从组成上说,院长、院士及学生是最主要的骨干,还有有一些职员,如 prae lector,他还有另一怪称呼叫father of college(直译是学院之父),但千万不要误以为他是学院之创始人或什么的,他只是在大学学位授予典礼时,把本院的学生一个个呈介给大学校长的人。再则,还有监橱、图书馆员及学院本身的少数讲师。这些职位,除监橱、图书馆员外几乎都是院士兼任。除此之外,还有大师傅及院仆。大师傅关系院士们口福至巨,所以遴选极费心机,而有些学院颇以菜肴著名于剑桥而得意。至于院仆,很多是白首青衫,文质彬彬,他们“终生为院”,常有及身亲侍祖、父、孙三辈,看他们由入学而毕业而名腾国际。当他们返校之日,辄有与院仆把臂话旧,举杯称觞之美丽镜头。在中古时候,院仆常有把数十年积蓄悉数捐赠学院之事。院仆不死,他们跟许多伟大的院士及学生一样也化作学院的“传奇”之一章!

        学院对外似“王国”,对内则是一“共和国”。学院的统治机构是院士委员会,每个院士都有同等的发言权。当然,这种民主化的现象是比较近来的事,过去的学院,阶层严峻,尊卑判然有别。话说三一学院有过一位叫卫勒尔的院长,心热面冷,视规戒为圣物。一日大雨滂沱,卫勒尔未带雨具,十分狼狈,一位学生看见了,即趋前以伞遮之,雨久不止,四眼相对,颇为尴尬,那个学生即找话题破默,岂知卫勒尔院长面无笑容地说:“汝不可与吾直接交谈,汝应通过导师始得与吾语,其汝知之?”另外还有院长高格自标,不屑跟院士共餐之怪闻。俱往矣!自“德”先生(民主)进入剑大后,学院之面貌精神已经有了巨大变化,今日虽然长幼依然有别,尊卑还是有差,但每个个体的人格都受到尊重。

        剑桥学院是一种相当有趣的组织,这种组织对于成员有最全面的“占有欲”。它不但要成员对它在精神上有完全的认同,并且要成员对它在形体上有彻底的归属。在十九世纪末叶之前,院士是不允许结婚的。要结婚的话,你在新婚前夕就得准备好辞职书。“洞房花烛之夜”与“金榜及第时”(院士比之金榜,不算夸张)在剑大学院是两美难全的。在过去,院士者诚不啻与院结婚之士也!的的确确,过去的院士真是以院为家。读于斯,长于斯,教于斯,老于斯,乃至死于斯。今日有些学院里,甚至还可看到青冢黄花,一些终身“嫁院”的院士墓穴!学院这种全面占有欲的性格,十六世纪的耶稣学院的故事表现得最清楚,此即著名的克伦玛院士因与一女士结婚而不得不辞职,嗣后该女士难产而死,克伦玛又成独身,才又选为院士。

        前些时跟一对美国夫妇社会学者柯塞谈天,大家不期然谈到剑桥的学院,柯塞先生(他是上届美国社会学会会长)说他会把剑桥学院归属为“贪婪性组织”的一种,他所谓贪婪性组织即是指对成员有无限要求的组织。这名称听来不很舒服,但却十分切题。不过,剑桥学院对成员的贪婪性却基于自愿与情感的基础上,合则留,不合则去,学院决不会用绳索绑起你来,而学院对院士虽有无限的“占有欲”,但却不是片面的、单轨的。学院对院士的眷顾可说:无微不至。如为院士,则可以在学院高脚台上、休息室里免费吃饭、喝酒、饮咖啡。这并非只让你填饱肚子就算数,而是让你有“此菜(或酒)只在本院有”的自豪感。此外,还供你研究室,分你学院的“花红”(如果是富有的学院的话)。假如你兼导修或行政职务,则更给你大学以外的一笔薪水。不止乎此,院士(限本院的)还可在专设的“院士花园”邀“月”共舞(对不起,女伴在学院是难有的,即使今日,有的古老的学院甚至连自己太太都不能请去高脚台吃饭。保守?顽固?不错,很多人就这么说),在绿油油如地毯的草地上行走。学院这个贪婪的组织就是这样千方百计让院士安顿下来,让他们能在此安身立命。一当选院士,学院就不让你担心柴米油盐。学院不同意“穷而后工”的哲理,而是要你在无忧无虑(当然不是穷奢极侈,事实上就物质生活言,他们比美国的教授是差了一截)的心境下做学问。这样院士岂不容易变为“饭来张口”的大懒汉?诚然,懒汉不是没有,但佛兰斯纳说得好,剑桥及牛津就提供了这样的环境:“懒者可懒,勤者可勤,创立者可以创立。”

        学院的贪婪性自1856年后已开始减弱,因自那一年起,院士可以结婚了。不准结婚,谁愿意再为“院”守寡?更如何能留得住像罗素这样风流倜傥的人才?时代在变,社会在变,学院的大门再挡不住院士与学生向外推拓的力量,也挡不住社会向内涌进的世俗化的浪潮,以前“德”先生之光临,使学院的“贵族”、“专制”的气氛为之一变,而现在越来越有力量的“赛”先生(科学也)更使学院闭门自成学术王国的局面发生根本性之变化!试想想看哪个单独的学院可以办像“开温第士实验室”或“莫尔铁诺研究所”这样誉满国际科学界的机构?由于科学文化进入剑桥,学院的大门已经向大学敞开!君不见乎,剑大二十世纪设立的学院,如丘吉尔学院,如New Hall,Clare Hall不是都没有了高门围墙?这是不是建院君子刻意的象征杰作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剑桥学院已经向贫穷的子弟招手,已经向女子招手,已经越来越从局限的“小天地”走向广大的社会。

        学院变了,剑大当然也是变了。有人说剑桥除了教务大厦内毕业典礼中大学校长念的拉丁文外,其余的都变了!然耶?非耶?剑桥人会同意,也不会同意,因为剑桥的变与她的不变是同在的。剑桥人说:

        人们总对剑桥的种种变迁感到惊讶——但又惊讶地发现,剑桥怎还是熟口熟面,体态依然。

        诚然,在剑桥,特别是在古老的学院,一切是那样安静、凝定,当你蓦然听到回廊中传来青年学子笃笃的脚步声,是从“过去”走来“现在”的?还是从“现在”走去“未来”的?正在你迷惑的刹那,风里送来了片片钟声,飘在天际,荡在耳边。是中古的,还是现代的呢!?

        (摘自《剑桥语丝〈增订本〉》,中华书局2013年9月版,定价:24.00元)

        (本版编辑 石佳 联系电话:010-67078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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