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是莎士比亚的经典名句。面对生死,有人选择坚持,有人选择放弃;有些选择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有些选择是不得已而为之;有些选择是患者或家属的决定,有些选择是医学人文关怀的体现。坚持还是放弃?这是我们面对生死发自本能的反应。无论何种选择,希望大家都来读一读,让我们更加懂得生和死,更加珍惜生命,热爱生活。
ICU的两个老人
赵慧颖 李晖/口述 郑桂香 薛夏沫/整理
2011年底,我们重症监护病房先后进来两位患者,虽然他们住在1号和2号两张相对的病床,但却面临着截然不同的命运。
1号病床住的是位八十多岁的女性患者,因心脏功能弱无法脱离呼吸机。这位患者来自北京昌平农村,有五个孩子,虽然有医保,但生活却不富裕。ICU的高额花费,让她的孩子们面露难色。
2号病床的患者是位近七十岁的男性,因手术治疗后患者一直昏迷不醒,另外,由于患者的肌张力很高,无法脱离呼吸机,又合并了非常严重的肺部感染,情况不容乐观。患者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经营一家小公司,负责支付大部分的医药费,小儿子的经济条件一般,但也对父亲尽心尽力。
让我们都觉得很难受的是,过完年之后,1号病床患者家属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转变。虽然完全治愈这位患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她的情况确实在一天天好转。然而,不知是因为多年来照顾瘫痪的母亲,让这些孩子筋疲力尽,还是ICU过于昂贵的花费使他们无法承受,2012年伊始之际,患者的大儿子便代表全家告诉我们,决定放弃对母亲的全部治疗,要求我们撤掉呼吸机,并将她转到普通病房。当时从患者的病情来看,再用上一段时间的呼吸机,就可以逐渐撤下来了。我们跟患者家属讲:老太太现在正逐渐好转,不应该放弃治疗,但他们非常坚决。无奈之下,我们只能让他们签了字。尽管这样,我们仍然尽可能地找各种理由推迟撤呼吸机的时间,没想到由此激怒了患者家属。我们真的无法想象,这些孩子究竟经过了怎样激烈的思想斗争,才决定放弃母亲生命的。
当我们告诉患者要给她撤掉呼吸机的时候,她使劲摇头,我们只好安慰她,是因为恢复得不错,等撤掉呼吸机,再恢复几天就可以出院了。然而,呼吸机被撤掉后不久,患者便开始出现严重呼吸困难。因气管插管,患者不能说话,但是能看出她非常痛苦,并一直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我们,让人很心疼。虽然我们都很想为她重新配上呼吸机,帮她缓解痛苦,但却无法违背她家人的意愿,只好握着老太太的手,安慰她,此时,我们感到自己的力量是如此的微薄。隔天清晨,患者便停止了呼吸。
相较之下,对床的2号病床患者虽然病情更为危重,但却因有两个儿子的悉心照料而在逐渐好转,尤其是他的大儿子,是我们最近几年见过最孝顺的孩子。这位患者已入院治疗半年多了,他的大儿子暂时放置工作,每天都来陪着父亲,还帮父亲做机体功能锻炼。我们以为,他这种年龄的男人都会以事业为重,而像这种能牺牲自己的事业全心照顾父亲的例子实属少见,令我们十分感动。这位患者虽然有自主呼吸,也能睁眼,但神志还不清醒。他的儿子们为了帮父亲清醒过来,在他的床边放了MP3播放器,舒缓的音乐飘荡在整个病房,令人心旷神怡。更令人感动的是,患者的儿子们会把自己孩子对爷爷的祝福录下来,拿到病房放给他听。听到录音机里孩子稚嫩的声音说“爷爷你快点好!我们在家等你回来!”我们都不禁感叹,有如此孝顺的儿子和可爱的孙子,真的很幸福。
2号病床患者入院时,肺部感染及实变程度十分严重,但经过医生的全力治疗和家属的悉心照顾,在ICU治疗两个多月后,他已顺利脱离呼吸机,并能对呼唤他的人给予回应,病情得到了很大的改善。虽然这称不上奇迹,但患者能从最开始的危重状态恢复到现在的程度,多亏了家属的全心照料和对医生工作的全力支持。
[口述者感悟]
其实我们也能理解1号病床患者家属的无奈,因为ICU的高花费绝非是这种低收入家庭能承受得起的,况且现在我国对于此类患者又没有完善的医疗保障体系,患者家属也确实别无选择。但是,让我们感到遗憾和不满的是患者家属的态度,如此强硬地命令我们在他们母亲神智很清醒的情况下结束她的生命,让我们感到十分措手不及,也很于心不忍。如果我国能增加对低收入人群的医疗补助,或患者能提早立下遗嘱,可支配自己的资产用于治疗,不依赖家属,那么医生就能全力抢救患者,避免这种惨剧的发生。
2号病床患者的病情其实是十分危重的,当时他的肺部感染已经严重到必须吸纯氧的地步,并且他的神志尚未清醒。如果说这位患者的情况放到1号患者身上,他的孩子们决定要求放弃治疗,我们觉得还是可以理解的。可是2号患者的儿子们却仍在尽200%的努力来照顾父亲,配合医生的工作,和1号病床患者的家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整理者手记]
作为医生,面对生死,他们对每一位患者都尽心尽力。有时候,若是能感受到患者家属与患者间深深的爱和牵绊,更是对医生工作的一种鼓励,让他们觉得任何辛苦都是值得的。可是有的时候,看到家属的纠结、患者的痛苦,医生们便会倍感无奈。我想这也就是医生这种职业的特别所在吧。
第六个疗程
匿名/口述 王斓/整理
真真(化名)是一个三岁的小女孩,急性白血病患者,年轻的爸爸妈妈开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把唯一的女儿送到这里。
患有这种病的标准治疗有六个疗程,大约得花费30万元。和其他很多白血病患者家属一样,父母是借钱来为孩子治病的。
真真一直是我的病人,很乖,平时话语不多,但有时候会说出超越她年龄的话,让我的内心难于言表。
半年多的时间,五个疗程,爸爸做饭,妈妈护理,非常到位。
化疗过程中病人的身体状况有时会有一个波动期,白细胞降得很低,抵抗力也随之下降,就像黎明前的黑暗。然而如果能够度过那几天,一切都可能好起来。虽说这种情况常常在大夫的意料之中,但父母的紧张程度依然远胜于我们,并且在心理上甚至是行为上都会有过度反应。例如我们让父母给孩子多喝点儿水,父母就会每日给8杯水;当治疗有效的时候,哪怕只是稍微好了一点,体温降1度,在我们看来离问题的解决还不到一半,未敢放松警惕、解除戒备时,父母们就如同看到曙光,会去小小地喝酒、庆贺一番。孩子尚在治疗期间,这酒如何饮得下去呢?后来我明白了,他们太压抑了!需要放松一下。父亲们会相互交流,你在护理几床,我在护理几床,这几天孩子没事儿,咱们去喝两杯……那晚,他们会喝醉,但第二天一早还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前几个疗程并非顺利,但真真一关一关地闯过来了。
第六个疗程。
像有预感似的,妈妈犹豫了:“这个疗(程)不上了吧,受了不少罪了,现在也没事,孩子做到现在,也不容易了。”
“要上,听大夫的。”爸爸说。
最终决定让孩子上的,是我。我说:“就按计划行事吧。”因为我没有理由让她不上,计划就是这样的。从医生的角度讲,只有做完所有的疗程,疗效才可能有保障,治愈的机会才能达到60%。孩子已经坚持到最后一关了,尽管每一个疗程都是一道“鬼门关”,就像走钢丝一样,你不知道下一段她会不会掉下来。这一疗程之后,当然还有复发的可能,但这或许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第六个疗程开始后两周左右,真真出现了感染,是肛周和会阴部蜂窝组织炎。孩子的妈妈感到,这次感染和以往的不一样。其实在我看来,那个时候孩子和以往没有什么不一样,之前的疗程,真真的感染是在肺部或患脓毒症,这次只是位置的变化,从临床角度,肛周感染在这种患者中出现得挺多的,不一定会比之前的那些更严重、更致命。如果再坚持5天,等白细胞恢复上来了,有抵抗力了,孩子就真的见到曙光了。
妈妈开始懊悔了:“要是不上这个疗(程)就好了。”真的,父母的感觉有时会比医生更准确,感染渐渐加重了。尽管和前几次一样,我们会诊、诊断、治疗,几乎彻夜不眠,但病情没有出现被控制的迹象。从医学角度讲,目前的我们有些束手无策,因为我们已经判断病情为最严重的状况了,用药也很到位了。现在,面对真真,我只能用心祈祷,心却在一步步下沉,沉重的心灵里却仍存一丝侥幸心理。
感染加重一两天后,真真的白细胞接近于0,各种治疗都不见效了。我们向家长报了病危,妈妈哭了,她觉得自己曾经是一个决策非常正确的人,通过她的潜意识,本可能规避这种风险,但为什么不坚持、不坚决呢?
感染加重的第五天,感染扩散到了中枢(大脑)。
从昏迷、抽搐、到心肺功能衰竭,大约持续了半天的时间,最后,真真走了。我想真真走的时候应该不是十分的疼痛,但肯定是痛苦的。这个幼小的生命,经历了常人没有经历的苦难,顽强地闯过了五关,在第六个关头耗尽了生命中最后一点能量,第六关,难道位于真真的生死之间吗?在痛苦之余,我对这个幼小的天使肃然起敬。
那一刻,妈妈疯狂地抽打爸爸:“我让你别上了,你偏要上。”之后,她呆呆地坐了很久很久。之后,妈妈抱着真真,脸贴着脸恸哭了几个小时,谁都不许碰。爸爸站着、忍着,没哭出声。之后,妈妈为孩子梳头、擦洗、更衣,并喃喃自语:好了以后带你上哪儿玩儿啊,给你买啥玩具啊。可能都是没来得及给真真兑现的小小愿望,真的是一些很小很小的愿望。
真真父母离开北京那天,病友和亲属们都去送行。
三个月后的一天,我在查房,又见到了真真的父母,他们也看到了我。我百感交集,却不知说什么抚慰这对不幸的心灵。
我跟他们打了招呼。
他们轻声地说:“我们来看看其他的孩子。”
[口述者感悟]
回过头来看,虽然决策不一定有错,但我却觉得特别遗憾,就好像这个孩子在就快游到岸边的时刻又被激流卷走了。你能明白吗?病人死于治疗本身,跟他(她)死于疾病的复发,医生的感受是不一样的……医学上,有时候,追求一种极致,也会得到一个相反的结果。比方说手术,一个肿瘤切得差不多,可能能多活两年,但医生想做得更完美一点,想切得更干净些,却发生了手术意外。其实治疗越充分,复发概率就越低,但发生治疗相关事件的概率也就越大。如何平衡,这个度怎么把握,确实很难。
[整理者手记]
描述孩子走的场景时,坐在我面前的这个七尺男儿哽咽了。
采访最后,他说:“后来,病房里来了两个类似的孩子,在第六个疗程的时候,我们没有上……”
(摘自《死亡如此多情》,中信出版社2013年7月版,定价:38.00元)
(本版编辑 石佳 联系电话:010-67078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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