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提要:一群大学生根据课程要求去采访自己的祖父、祖母。他们彼此认识很早,早在其中一方的孩提时代;他们又认识很晚,晚到其中一方已经年迈,年轻人无缘和年轻时的祖辈相识。这次访问就像一次穿越式的探访,祖父母的讲述再现了过去的时代,那个存在于教科书、电影、小说以及历史记录中的时代。当老人们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时,曾经的历史名词逐渐变成栩栩如生的背景,它们深深影响了祖辈命运。本文只是这次课程采得的60个故事中的一个。)
前 记
在传统家庭中,老年人经过大半生的劳作、积累经验和建立威信,成为家庭的楷模、精神支柱,承担指导后代的责任。一般情况下,他们照顾年幼的后代,并期望也能够得到成年子女的照顾,在热闹的大家庭中安度晚年。
但是现实变化不再呼应这一传统的期望了。现代家庭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代际互动明显减少,日常生活中共存的大家庭已然不多见。传统生活中,许多时光是在家人面对面的交流中流逝的。后来,一家人围绕电视;再后来,人人面对自己的电脑屏幕。传播越来越个人化,信息越来越丰富,却有越来越多的人感觉到孤独和空虚。
我们组织的这场访谈恰好提供了一个社会互动的机会。这个过程缓解了老人所感到的不确定性,减轻了他们因为年老失去伴侣和朋友,同时需面对死亡的焦虑。老人从年轻人的访问中获得安慰,而年轻人甚至拟订了未来的计划,要和老人共度更多的时光。
令人感慨的还有,在我们的访谈中,几乎没有老人们表达绝望,这可能因为老人们对社会期望原本就低,所以失望也少;也可能因为他们善于忍耐,在经历了艰苦的岁月,经历了年轻人看来难以忍受的物质匮乏和精神压力之后,平凡的晚年已经是难得的宁静。他们仍然在忍受:健康问题——年老导致身体机能退化,因结束工作导致社会交往减少,需要适应新的节奏。有的老人已经失去老伴,孩子们也已分居,必须克服孤独。但他们并不绝望,长久艰难所磨砺出的超常忍耐性,令他们展现出令人惊叹的人性魅力。
——刘宏(本书编者)
讲 述
【朔】
我们家那边有句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是老人的一道坎”。我姥姥今年刚刚迈过前一个坎,衷心希望她能健硕地长命百岁。
74年前,1938年的冬天,姥姥出生于吉林省一个小村子。时至今日我已揣测不出长女的降临给那个家庭带来多少喜悦,而听她平板地回忆童年,似乎并不甚轻松。
吉林省四平梨树县崔家岗子村,这是姥姥的老家。我在谷歌地图上有幸找到这里的卫星图,大片的农田间或错杂着民居。想象70多年前,这里应该更加闭塞。在这里,姥姥度过了七八年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那个时候,姥姥生活在一个庞大的家族里。上有太姥爷、太姥姥,中间有父辈们,下面还有同辈的小孩子,一家三十几口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姥姥家有好几十饷地,家里人手不够打理农田,因此会雇用雇农。长工、短工、日工,各种形式都有。这些雇农平日就住在姥姥家里。看来是个大院子,据姥姥说,住的地方有很多。
于是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喧闹繁忙的景象:祖辈人在正房里,或倚着炕头打牌,或巡视着自家的菜园子,年轻力壮的父辈们扛着农具进出,女人们忙着做饭、喂鸡、喂猪、打扫院落,小孩子们从一间房里跑出来又吵吵闹闹地钻进另一间房,玩着不知名的游戏。雇农们则昼出夜伏,在那几十饷土地上挥洒热汗。当然,这样的景象未免过于理想,事实上很可能是全家几十口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几代人周而复始地重复着相似的生活,堪堪流逝着一股“我家住在黄土高坡”般的麻木悲壮。
对于雇用长工的问题,我一直怀有很高的好奇心,大概是小时候周扒皮的故事听多了。特意问了这个问题。姥姥说,以前她们家都是靠自己勤俭积攒的财富。他们家对雇农们并不严苛,大家吃住都在一起。当时姥姥家因为人口太多,甚至还特意雇了人负责做饭。我无意去研讨当年的土地和人民的纠葛,只是这样的讲述让我想起《飘》里对南方农奴制的立场,颠覆了我一直以来被教育的观点。
我姥姥对于那时候的记忆可以说是非常幸福的。因为收成好,所以粮食“有的是”。虽然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肉,但是平时也算要吃有吃、要穿有穿,日子并不艰难。问及那时的食谱,现在看起来很是健康,这当然不是刻意为之,而是当时的条件确实只能满足这样的生活。姥姥说,当时每日都吃大苞米、小米子、豆包、打年糕,菜都是自家菜园子里的土豆、白菜、萝卜之类的。白面、白米只有家里的太姥爷、太姥姥吃得上。
物质生活虽说算不上富裕,然而也衣食无忧。精神世界大概比较空虚,姥姥上过村里的小学,但是时间并不长,这之后她再也没有接受学校教育的机会。大概因此,她一方面特别支持我继续学习,一方面对我要求又不严苛。想起小时候因为成绩不理想郁闷,姥姥总是安慰我说这样已经很好了。
【上弦】
“人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姥姥总这么说。以前并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会对吃苦有这么深刻的印象。直到进行这次采访。刚刚讲述的姥姥的童年,也许已让人觉得清贫,但是对于姥姥来说,却着实算得上幸福的一段时光。
到了姥姥七八岁的年纪,大约是1945-1946年间,姥姥家被迫分家了。分家的时候,别人都抢些值钱的东西,姥姥年纪还小,抢了一堆不值钱的“嘎拉哈”(羊拐,是旧时代北方,尤其是东北地区小女孩的玩具,是羊的膝盖骨,共有四个面,以四个为一副,能提高人们的敏捷力)。分家之后的日子留给姥姥的只有两个字:“受苦”。从此以后,姥姥就彻底告别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开始了一日不得闲的生活。
姥姥家有9个孩子,姥姥是老大,因此带弟弟妹妹成了必修课。据说直到她结婚当天还在带孩子。这孩子一带就几十年都没有停过,我这辈4个孩子,都是姥姥带大的,可见带孩子已经成为姥姥生命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分家后,姥姥承担起家里很大一部分活儿,“没闲的时候”。14岁左右,姥姥带着小她两岁的二姨姥每日去地里捡棉花、苞米、树杈,等等。家里分得的地土很薄,不打粮,人手又不够,只好让孩子去劳作。每天姥姥和姨姥要捡100斤的棉花、树杈之类的回来。那时大约是1952年,世道并不如想象中的平静。姥姥和姨姥在田里怕遇见胡子(即土匪),常常害怕得哭起来,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姥姥嫁人。
说起婚姻,姥姥真是老大的不乐意。用姥姥的话讲,这就是一场“包办婚姻”。姥爷家姓张,也住在崔家岗子村。姥爷家里特别穷,什么都没有。“他家不是穷,是不会过日子。”会过日子真是我姥姥根深蒂固的处世标准,直到现在她也看不惯铺张浪费。因此尽管姥爷长得不错,但是姥姥还是看不上他,死活不愿意嫁。那么这两个人又是怎么结婚的?原来当年姥姥的六姑给姥爷介绍工作,姥爷作为答谢请了姥姥的六姑和奶奶吃饭,姥姥的奶奶见我姥爷人长得不错,又单身,就给我姥姥说媒,应下了这门亲事。但是我姥姥特别烦我姥爷,打从心底不愿意嫁。这个时候不得不抨击一下封建包办婚姻了,完全由不得自己做主,全是姥姥的奶奶说了算,因为结婚的事儿姥姥没少挨打,可以说是活活被打上轿子的,啧啧。结婚那天,吹吹打打好不热闹,一台轿子从村这头将姥姥抬到村那头,宴请全村,接了随礼,拜了天地,姥姥就这样心不甘情不愿地嫁过去了。直到现在提起,姥姥还颇有怨言。 结婚后,我姥爷只身来到沈阳工作,先是在道路处修路,后来去了胶管厂当一名普通工人。这段期间我姥姥留在家乡,白天到姥爷家给家里人做饭,晚上回自己家住。姥爷家除了姥爷的爸妈,还有两个兄弟、两个姐妹。想来我姥姥对这桩亲事真是打心眼里不满意呢,在婆婆家除了做饭什么都不做,更不用说下地干活了。姥爷的爸爸这么说姥姥:“家雀儿吃食还扑棱膀子。”就是说麻雀为了吃食还得飞两下子,意思是骂我姥姥不干活,连一点相都懒得装。但是我姥姥才不在乎呢,她当时想,在家里就挨累,来你们家还干活?想得美。
【望】
姥姥是18岁结的婚,跟姥爷两地分居的日子过了两年,20岁的时候,姥姥也来到沈阳。也算是漂泊异乡了,虽然有亲戚帮衬,但生活也很窘迫。那时候在姥姥的姑姑安排下,姥姥和姥爷住在一个澡堂的一间小屋里。屋子小得只能放一张单人床。
1957年,大舅出生,3年后,大姨出生,再3年,又添了二姨。1957年的时候,姥爷工资是每月39元,1963年时51元,就这样维持了一大家生活。那时候菜价贱,但是依然舍不得吃菜。别说菜了,大酱都舍不得。主食就是窝头、高粱米,一天不一定是两顿饭还是三顿饭。那时候的生活,现在听起来真是苦。大概因为早年的经历,我们家一直教育我吃饭不能剩饭,浪费粮食有罪。
1966年,我妈妈出生了。大概是又添了一员,家里生活更紧张了吧,这一年,姥姥也开始上班了。作为家属工,在姥爷上班的胶管厂做些简单的工作,生活依然很窘迫。那时家里大多数东西都是姥姥自己做的:从工厂里拿来废旧的白布条、绳子等,白布条染了颜色,做成衣服、鞋、书包,绳子分股拆开成线用来打毛衣。这么说来,我姥姥也算是DIY达人呢。过年的时候,就更显寒酸了。买上两斤肉包个饺子,这一年就算过去了。二年、三年,不知道在这年关之际对未来是淡漠麻木还是充满希望?生活物资匮乏的时候,人的精神世界究竟是怎么运作的呢?
这之后,姥姥家在澡堂小屋借住三四年左右,后来住到一个叫“大仓库”的筒子楼里。楼里住的都是单位同事。在大仓库住到大约1974年,姥姥家搬到现在住的地方,一个平房里。这一住就是十多年,直到大约1987年,平房改成了楼房,此后姥姥就在这里一直生活。不光住处发生了变化,从1966年到1987年,姥姥的工作也有所改变。大约1972年,姥姥离开工厂去兴顺商店当售货员,后来调到兴工商店,再后来又到了中兴商店,一直做到1983年退休。
【下弦】
从此以后,姥姥就又开始了带孩子和操持家务的日子,到现在我还记得小时候姥姥照看我们姐妹几个人的情景。
【晦】
姥姥的故事就暂且讲到这里。这可以说是她唯一的传记,也可以说这是一个充满悲欢离合荒诞不经的时代的剪影。姥姥的生活还在继续,时代也在狂飙突进,谨以此向一个坚韧的生命和灵魂致敬。
采访手记
我姥姥只是一个平凡的老人,从我有记忆开始,她的形象似乎就没有改变。大概正因为如此,我往往忘记姥姥也曾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也曾是个会高兴会恐惧的少女,也曾是个风姿绰约的女人。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是有一次,姥姥跟我妈和我,三个人同坐一桌吃饭。
我赫然注意到我妈妈脸上和我姥姥相似的部分,然后打从心里生出感慨。我不知道怎样形容这种感慨,同一桌上的三个人,就好像把一个人的人生截取了三点,同时播放。姥姥曾经就像如今的我,而我正在往我妈妈的模样成长,早晚有一天,我也会成为我姥姥那样衰老,到时候我将坐在她的位置看着有相似面庞的孙辈。这样一种时间截面的感觉深深地刺激到我,一瞬间甚至让我有种她们即我我即她们的错觉。
这次采访过程是借着视频实现的,感谢科技的发展。我姥姥第一次用电脑,其实严格说来也不是她在操作,确切地说是在我妈妈的帮助下,跟我姥姥进行视频。刚开始的时候,我姥姥还很疑惑这个莫名其妙的方式是否真的能奏效。进行这个采访时我真没想到它还担起了“新媒体环境下的跨文化交流”这种宏大的使命,
《1984》里有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谁把握历史,谁就掌握现在。”用在这里,有些夸张。但是通过了解我姥姥的过去,我确实对她现在的状态有了重新认识。事实上,我在家的时候跟她的摩擦还是很严重的。不是说我不喜欢她,我确实是从心底感激并且希望她健康长寿的。但是,有的时候你不得不承认代沟的杀伤力。她的许多行为,在我看来莫名其妙,杞人忧天。我之所以不理解,是因为我没有经历。如果我从出生就必须劳动,不得自由,吃不饱饭,穿不上像样的衣服,逆来顺受,经历国家动荡和人性扭曲的时代,那我,也会成为姥姥一样的人,甚至不如她。
是的,她现在是个会经常“找茬儿”的老太太;是个有着囤积食物强迫症的老太太;是个早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却依然懵懂无知的老太太;是个倔强自私争强好胜的老太太。但是这之前,她是在艰苦条件下养育了四个儿女的母亲;是个抚养了四个孙辈的姥姥;是个挺过了困难时期又熬过了亲人去世的悲痛依然维持家庭的女强人;是个战胜了无数病魔的坚强勇敢的老人;是个勤俭节约、勤劳善良的人。
时代在变,但是一辈辈人的生与息不变。以前有传统文化观念来保护这些老人,让他们在年轻的时候奋斗而老去时可以有所依,有尊严。但是现在呢?在这个传统消逝的年代,要如何去维护这些年轻时为后辈甚至为社会耗尽心力的老人的利益?
借此机会,我想了解并记录我姥姥的一生,为一个默默无闻的人做传,为一个目不识丁的人朗读。这是仅仅为了一个人而存在的传记,为了不忘却,为了感激,为了能理解,为了未来。
(摘自《寻访祖母的秘方》,清华大学出版社2013年7月版,定价:3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