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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3年11月01日 星期五

    情不重,不生娑婆

    胡紫微 《 书摘 》( 2013年11月01日)

        看话剧《青蛇》的状态大概会是这样的。看戏的时候,你跟着这戏一直乐一直乐,乐着乐着却终于落泪了。你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但是什么呢,似乎又不甚了了。看过之后呢,相信很多人的内心会有一种触动,这种触动挺邪性,可能让你若有所思好几天,但什么触动了你,似乎也不甚了了。看戏总是这样的吧,戏里讲一样的故事,戏外掉不同的眼泪。

        这是一个超级老的民间传说;这是一个被从古典浪漫主义到现代解构主义几乎所有文学语汇反复表述的文本;这是一个被几乎所有的行业翘楚成功打磨过的大众娱乐的范本——冯梦龙的话本,李碧华的小说,徐克的电影,还有那部当年万人空巷至今尤闻在耳的千年等一回……这样的珠玉在前,这样的几乎已无话可说、无新可创、无能为力的烂熟的经典,话剧《青蛇》,却仍然选择猱身而上,在针尖上起舞。很显然,导演田沁鑫选择了一条特别不讨好的路。

        有话,不临绝境,何以见风景。田沁鑫女士以她的作品《青蛇》——这部三个小时的大戏,临绝境,别开生面,示现大乘风景。

        修佛的人讲三界,世俗的娑婆世界,修行的如实世界,涅槃的究竟世界。这部戏,似乎恰好也正可以从这三个维度来观察。

        我知道田沁鑫导演是佛缘深厚的修行人。但在大幕拉开之前,还是很好奇,这部戏她打算着落在哪儿,又如何击中现代人的心。

        娑婆世界:两个忧伤的女子和一个软弱的男人

        白蛇和青蛇代表了世间两类最别致的女子:白蛇,工容德貌,淑敏慧齐。一早就设计好了人生,并按这个设计步步为营。如果放在今天,一定是好学生,乖女儿,主流的职业,主流的丈夫,毫无破绽的安稳的人生。白蛇人生的核心在于规划,规划的核心则在于控制。控制自己的本性,戒除吃人妖性转而治病救人,行于当行;控制自己的生活,使其符合某种被广为认同的标准,嫁寻常人,过小日子,身为妖孽,却努力成为一个人类的母亲;甚至试图控制爱人的生死,不惜冒天威盗仙草,拯救自己的爱情。但是,当这样的女子失去控制的时候,久被压抑的巨大的势能也可以翻江倒海,令水漫金山。不曾见,我们身边多少良家妇女,都是一座悲怆的休眠火山?

        青蛇,一个忠实于内心的行动主义者。我们偶尔也会遇到这样的女子,她们总是东撞一头,西撞一头,虽然从没特意想过颠覆什么,却总是显得格格不入,总是让正人君子们感到威胁。她们自我得令人生畏,不惜赴汤蹈火,也无惧于毁僧谤佛。她们止于不得不止,唯一聆听的是自己内心的声音。所以,这样的女子非常有趣,总是特别令人费解,而又特别有自己的逻辑。而对于法海的爱情,则让你彻底见识了长成了的小青,世间稀有的明心见性。世人看到的是袈裟,青蛇看到的是男人;世人看到的是法海对于情欲的拒斥,青蛇看到的是修行人如如不动屹立如山的光芒;世人看到的是法海槛外人的冷清,青蛇看到的是可以为之盘桓500年的心底的温存。

        许仙,一个可怜人。许仙是世间男子的化身。很多人对于许仙怒其不争,以为辜负了白娘子的爱。其实,放下分别心的话,你会发现许仙的一切判断和抉择都是可以理解的,甚至都是可以体谅的理性人的正常反应。他懵懵懂懂地接受了世间难得的一份厚礼——白娘子的爱和温柔乡——他在这里面甘之如饴,却不去想自己到底要用什么样的成长去配得上这份爱。他是好儿子,好丈夫,肯定会是好父亲,也有着和智商刚刚相配的情欲。他的问题只是,每临大事,便不能面对。不能面对自己的太太是千年的妖孽,这时候,他不会想这个妖孽也许是全世界最在乎他的那个唯一;不能面对他和小青的偷情对于太太的刺激,这时候,他不会想也许自己承担了这无心之失,这两个世间最孤独的灵魂才可能继续守望相助、彼此取暖;不能面对他的孩子没有母亲这样的未来,这时候,他不会想是自己的逃避和予取予求,让亲生骨肉生离死别;他不能面对青灯古佛的漫漫人生路,这时候,他不会想佛门清净,收容的了你的现世,却收容不了你慌乱悖抝的内心;他是一个没有非分之想,没什么了不得的贪欲和怨怼的好人,他只是不凑巧,在人生最重要的关隘,选择了软弱。而软弱的坏处是,安放得下自己,却安放不下慈悲。

        许仙的境遇告诉我们,软弱的男人除了参与酿造悲剧,就是给爱他的人,带来无尽的泪水。

        众生。众生是游戏的,是有欲的,也仅止于此。所以导演给他们在舞台上安排的调性永远是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大家起着哄地谋生挣钱,起着哄地去欢场消遣,起着哄地偷情,又起着哄地一哄而散。热闹而全无心肝。在众生相里,只见欲而不见情,只见缘起缘灭而不见救赎。

        法海在本剧中,是一个彻底颠覆既有印象的人物。我以为,这个人物是导演的落脚点,她要用这个人,说些自己的话。

        田沁鑫的法海不是天理伦常的残忍的卫道者,他无意也始终没有伤害任何人和妖。他把许仙带回金山寺是为了救命;他阻止白蛇面见许仙,是料定白蛇终于见到许仙和他的怯懦,反而伤得更深。他宁可承担这个隔绝有情人的千古骂名;白蛇水漫金山动了胎气,其实利用她临盆时的虚弱给予致命一击是老天爷给的天赐良机,既救了自己的道场和僧众,又行了斩妖除魔的正道,讨巧又如法——一般的名门正道不一直都是这样作为的么。但是他偏要错失良机,偏要等着这个蛇妖,安全生下自己的后代,再来从容地与他以死相搏。他不屑于趁人之危,也不屑于名利双收,他不关心世人如何想,如何说,他只行菩萨道。

        田沁鑫的法海是冷幽默的,他把自己的不能动情归结于先天性心脏病,一动情,就有性命之忧。他有渡化众生的功德,却没有选择神化自己的路径。而是选择消解自己,调侃自己,不惜以卑微跟众生相应;在戏中,幽默而狼狈的法海给了剧场很多的笑声。这是导演真正的功力,也是法海这个修行人真的放下,不见慢心。

        对于法海这样的高僧,真正困难的是如何对峙小青的痴情。田沁鑫的白蛇故事里,增加了青蛇对于法海的爱欲纠缠这一条主要的线索。这是话剧对于李碧华原著一处很重要的增改。这里的小青,对于法海的考验是,自度还是度人的两难。修行人想要圆满,总不过度众生这三个字,但是他的难处在于眼前摆着一个现成的蛇妖,却无筏可渡。因为,度一个妖孽,讲道理是没用的,终须用一己之身帮助小青渡过情欲之海,完成成人的修炼。但是度了,舍己从人,就是破了根本戒,破了根本戒就不得修行的圆满;但要度化小青,又须破了戒才得圆满。法海掉进了逻辑的死循环。所以田沁鑫说,法海有法海的纠结。当然,这个纠结里,还缠绕着法海对于青蛇无法言明的情愫。面对小青总是毫不客气地在任何场合都要攀援在他怀里的尴尬,有一次,法海也不免自我解嘲地说:怦然,但是不能心动。

        如实的世界:给情欲一个出路

        超脱一点来看,这部三个多小时的大戏,用一句话来概括:妖要修成人,人要修成佛。众生皆在路上,彼此克受,彼此担负,彼此驰援,累生累世。

        妖要修成人,修的是情欲。所谓蛇蝎心肠,蛇要成人,要生情。所谓有情众生。

        白蛇的修炼,着落在许仙的身上。这是一个如假包换的芸芸众生。白蛇转换人形,与许仙夫唱妇随。起初一切看起来都很理想,大家都很努力经营这段情。直到两个人之间最大的秘密被戳破的那一天。就像古老的西谚所讲,每一个家庭都藏着一个肮脏的小秘密。这时候,两人的情欲面临了一次翻江倒海的考验:男人的逃避,女人的失控,出轨,怨怼,曾经的恩爱瞬间变成陌路,你都不知道每日呼吸相闻的爱人竟然可以冷漠至此。面对苦心经营的情瞬间消散如梦幻泡影,白蛇绝望了,自请进入雷峰塔,封闭了心门。从此,再跟这个世界无话。白蛇的修炼,从有情开始,到无欲终结。

        青蛇的修炼,着落在法海身上。特别不巧的是,法海是一个修行人,是世间极少数可以让渡一切,偏偏只除了情欲无法舍给她的那一类人。一个修情欲,一个修无欲,两个人的修行狭路相逢。这样的相逢,很苦,但也因为苦,便胜却人间无数 。剧中有这样一段:法海面对小青的苦苦索情,正色道:生忍,法忍,无声忍,是完成佛事的忍辱布施,心不行淫妄,而能行大忍。小青问:什么意思?法海道:就是没拿你当回事。小青一拳打向法海:无情似铁,就是你要做的人?法海默然。小青面对观众:我的男人就该这样屹立如山。我的爱不退转。

        我爱你,我的爱与你无关。为了爱,忍辱至此。这样的女子,看不破时业障如恒河沙,看破时就是百千万劫亦难遭遇的证量。小青身上有着令人不能直视的勇气。所以,从境界上看,这样的女子,终胜白蛇一筹。导演讲到青蛇,用了“特别值得敬重”这样的话。

        小青修的是情欲,修来的是爱。

        爱是什么。借用基督的话做个近似的比量,爱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无止息。她在法海的梁上,盘踞了500年,只为了一个永远不被接纳的未来。但是,她的爱并不因此而退转。她在爱的面前,断疑生信。

        最后一场戏,在500年后民国时期,对于这份自己拒斥了500年,也跟随了自己500年的不退转的爱,再度面临圆寂的法海,终于对于小青有了这样的轻轻一诺:等我回来……再给你授业解惑。法海的临别一语,给了纠结累世的情欲一个如法的出路。这个出路,是慈悲。

        作为有情众生,总有一种东西会让你泪流满面。这种东西,叫慈悲。

        究竟的世界

        对于这个“究竟”的境界,导演田沁鑫说,这是她未及言说的部分。我想,也许是因为这个“究竟”根本就是不可言说,不可称量的吧。言尽于此,不如放下。

        《青蛇》开场和结尾,分别是一场法事。看这部戏,也是一种修行。

        (摘自《给理想一点时间Ⅳ》,新星出版社2013年7月版,定价:3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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