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今人写诗，不论旧体新体，想写就写，方便得很。只要你出题，叫他来一首，他就来一首。安心考考他，叫再来一首，就再来一首。畅通无阻，胜过尾闾排秽。哪怕身边无聊琐事没有发生一件，他都可以当场写出诗来。
退回到两千五百年前去，那些古代诗人就太笨了，他们不能想写就写。总要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方能写出诗来。《诗经》三百零五篇全是这样写成的。每一篇诗，背后总有一个事件正在发生。
我从三百零五篇内挑选出九九八十一篇，自认为是最翘楚的，一一找到现场，加以说明，献给读者。
鱼鹰欢叫
你能望见这条河的下游，远处河心小岛，泊有渔船。船上一群黑鸦鸦的鸬鹚，俗名鱼鹰，正在捕鱼。鱼鹰喜佳肴之在望，纷纷鼓翅拍水，放声欢叫，真是热闹。而在河的上游，横展在你眼前，是一段浅浅的河湾。河堤之上，游人拥挤，尽是城里来的贵族子弟，通称君子。这些青年男子穿戴齐楚，举止优雅，都在争看也是城里来的各路美女，通称淑女。淑女们着夏装，显身段，绾袖齐肩，褰裳及腰，各自亮出玉臂玉腿，三三五五，结伴下河，涉水采摘荇菜。她们说是采回去供家中夏至节祭祀祖宗之用。此话固然不假，最初或许是这样吧。后来岁月既久，形成风俗，演变成为男女相亲活动，哪在乎不值钱的荇菜，何况荇菜味道并不可口。
回头且看河堤上的那些青年男子，他们的表现让你联想到下游远处的那一群鱼鹰，莫不专注于涉水的美女，凝眸于意中的嘉偶。他们中间有兴奋鼓掌的，有吹笙的，有踏歌的。还有一些喧哗失态，放言评议某美女的容貌以及腰肢，指指点点，不吝赞美。
说到腰肢，不得已也。你看那些美女，左采右采，扭来扭去，舞蹈动作，显秀自身腰部灵活，韵味可爱。你不赞赏还不行呢。
这时候，河堤树荫之下，一位沉静不语的美男子，独自低声叹气，惘然若有所失。原来他是迷上了采荇的某美女，立意非她不娶。只是，唉，不知她的芳名，又不好意思当面去请教。美女近在眼前，只隔浅浅一水，却是距离遥迢，难通情意，所以惘然。当天夜里，做梦都在想她。失眠方知夜长，床上辗转不已。
第二天他又去，河堤上又遇见那位美女。这次有幸结识。那美女喜欢他，邀请他去弹琴。男琴女瑟，二人合奏，兴高采烈，遂成朋友。
第三天他又陪那美女去采荇菜，快活自不必说。坐在河堤树荫之下，欣赏意中人采摘荇菜，左一扭腰，右一扭腰。他想：“婚仪要请大型乐队，鸣钟击鼓，好好乐她。”
周南·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人不如鼠
男人仪表猥琐，衣冠破败，而不自省。其妇骂曰：“看看那松鼠，一身漂亮毛皮。瞧瞧你自己，邋遢成这样子，活着有啥意思！”
男人品格下流，没有底线，而不自省。其妇骂曰：“看看那仓鼠，满口洁白牙齿。瞧瞧你自己，污秽成这样子，不死还等啥子！”
男人举止野蛮，言语鄙陋，而不自省。其妇骂曰：“看看那礼鼠，直立打拱行礼。瞧瞧你自己，粗鲁成这样子，还不快些去死！”
诗人路过陋巷，听见悍妇如此精彩的骂词，觉得话丑理端，便模仿悍妇的口吻，写了这首讽刺诗。卫国贵族官员中的败类，虽然一身袍衮，满口道德，行礼如仪，也觉得这首诗含沙射影，是在讽刺他们。
鄘风·相鼠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
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
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男女飙车
贵族子弟喜玩飙车，自古已然。若是车上载有美女，而又出身名门，飙起车来就更爽了。车速愈野，心中愈爽。请看诗中这位青年男子，驾技高超，风度潇洒。当他纵放缰绳，任车狂奔如鸟飞时，吓得身旁美女尖声大叫，倾身贴向他，紧紧搂住他，他就越发得意。这是示爱的好机会，他当面赞美她艳如紫花木槿。接着他又收紧缰绳，让车速降下来。降至恰到好处，使美女佩戴的多件玉饰铿铿锵锵，具有音乐之美。美女感激，情不自禁说出“德音”，暗示倾慕之情，允诺后会有期。
郑风·有女同车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车，颜如舜英。
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国王贪眠
枕上听见鸡鸣，贤妃惊醒，赶快起床。梳洗完毕，见国王还在睡。贤妃怕外面骂她狐狸精，所以提醒：“陛下，鸡已经鸣过了，来朝的大臣恐怕到齐了。”
国王是懒虫，紧闭着眼睛，嘟哝说：“不是鸡鸣，是苍蝇在飞闹。”
贤妃焦急，大声警告：“东方红亮亮了，朝堂上已经在唱名了！陛下快起来！”
国王眨眨眼又闭上，说：“不是天亮，是月光。”说毕就打起呼噜来。
贤妃生气，怨恨说：“苍蝇嗡嗡嗡，跟你一起做好梦！大臣们回家去，不骂咱们才怪！”
齐风·鸡鸣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
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
匪东方则鸣，月出之光。
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
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
谏臣去国
桧国（郐国）国君昏庸，奢侈逾礼，服装乱套。闲暇游乐，他偏要着羔裘，还夸耀说：“珍珠毛的，太阳下面闪光。”有大臣谏言说：“羔裘是朝服，只在朝堂上穿。”他不听。朝堂议事，他偏要着狐裘，还夸耀说：“这是火狐。”这位大臣又谏言说：“狐裘是祭服，只在祭坛上穿。”他仍然不听。
大臣心头明白，国君的昏庸，首先在不理政务，害得国弊民穷。服装奢侈逾礼固然不好，总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看他那副不想听谏言的样子，以及那些琐屑的夸耀，这位大臣知道国事已不可为，决意辞职，到邻国去发展。
国君阅毕辞呈，假惺惺责备说：“你不把寡人放在心上啊。”
这位大臣呈上此诗，当作回答。
桧风·羔裘
羔裘逍遥，狐裘以朝。
岂不尔思，劳心忉忉。
羔裘翱翔，狐裘在堂。
岂不尔思，我心忧伤。
羔裘如膏，日出有曜。
岂不尔思，中心是悼。
马夫嘲驹
贵族庄园主人大宴宾客，盛情接待。
嘉宾如云，乘马车从城里纷纷而至。
这可忙坏了庄园的马夫，他要给客人的马匹一一卸车，牵它们去牧场，饲它们嫩草，然后把它们羁绊好，系在间隔开来的一长排拴柱上。还要一一安置马槽，喂草饮水。其中一匹白驹，皮毛雪亮闪光，活泼奔跑，拒绝羁系。想必是出身在公侯之家，被宠惯了，不听话吧。
马夫安抚这匹白驹，说道：“暂时委屈一下，天黑前就能驾车回城了。”终于把它羁了系了。哪知到了天黑上灯时候，还有夜宴，又有歌舞节目，而后半夜更有赌局，要玩通宵。天亮前，马夫又给白驹喂草，添加豆类饲料，拍着它的臀，安慰道：“快了快了。你家主人正在逍遥，你别闹了。”又哪知第二天还有狩猎活动。如此“逸豫无期”，天晓得要玩到哪一天才回城。
白驹已经极不耐烦，嘶吼，踢人，拒食。马夫笑嘻嘻又拍臀，并跟随狩猎的队伍，牵白驹进山去。到了山谷牧场，马夫又将它羁系了，调侃道：“喂你嫩草青饲料，你家主人地位高。你别自夸出身好，要我放你自由跑！”
贵宾中有诗人，觉得马夫诙谐有趣，虽无文化，却会来点皮里阳秋。皮里阳秋者，表里春秋也。表面是在调侃白驹娇宠坏了，内里是在讽刺公侯宴游无度。
那位诗人以马夫的调侃为内核，写成《小雅·白驹》。
小雅·白驹
皎皎白驹，食我场苗。
絷之维之，以永今朝。
所谓伊人，于焉逍遥。
皎皎白驹，食我场藿。
絷之维之，以永今夕。
所谓伊人，于焉嘉客。
皎皎白驹，贲然来思。
尔公尔侯，逸豫无期。
慎尔优游，勉尔遁思。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
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牛车扬尘
有某大夫为人忠厚，却热心给朝廷引进才干之士。经朝廷录用后，反响良好。后来引进渐多，不免失察，遂致小人纷纷混进官场。不数年间，原形毕露，或贪或腐，或恶或酷，而且拉帮结派，陷害温良。事情闹大，上面追查责任。这位大夫工作诖误，受到撤职处分，黯然回乡，心态颓唐，悔恨不已。
这位大夫说自己是老黄牛拉大车，蒙一身的尘土，自污清誉。他要儿孙记取教训，就写了这首诗。
小雅·无将大车
无将大车，只自尘兮。
无思百忧，只自疧兮。
无将大车，维尘冥冥。
无思百忧，不出于熲。
无将大车，维尘雍兮。
无思百忧，只自重兮。
（摘自《〈诗经〉现场》，新星出版社2013年5月版，定价：3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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