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有不那么遥远的灾难来临,我就会回忆2003年的春夏。远在郊区的学校也在非典的恐惧之下锁上了大门,有人隔着铁栅栏和爱人牵手说话,临别时又艰难地凑过嘴唇去亲吻;也有人真正地翻山越岭,在浦口著名的龙王山的另一头和人相见,回来的时候继续翻山越岭,走到宿舍里要抖落一身的草籽。而我和在北京的时任男友已三个月没有见面,我坐在池塘边的草坪上给他写信,用上了“亲爱的”和“我爱你”这样恐怖的词语,然而在彼时彼刻,却又不能说我虚伪矫情。
六月初,情况刚开始好转的时候,他来了一次南京,我们约在大桥南路家乐福门口见面。我比他先去一点,买了份报纸装模作样地看,他穿一件蜜蜂一样的衣服,笑眯眯地走过来,看看我惊讶地说:“你怎么晒得这么黑?”他在南京待了两天,请我宿舍的人吃了一顿饭,陪我去网吧打了几局CS就回去了。
回去后第四天,他开始原因不明地高烧直到40度。他发来信息说正被送往发热医院的时候我在上课,忽然之间全身发抖,几乎不能握住手机给他回信息。我回到宿舍后开始疯狂给他打电话,几乎是十分钟一个,手机很快没钱了,我出去取钱买了张电话卡回来继续打,某一下大概是拨错了号码,电话那边出现长久的忙音,我一时间不能反应,不能抑制地大哭起来。
在他持续高烧的那两天里,我累计吃了一个卤蛋和一个六毛钱的香瓜,喝了大量的水,晚上无论如何不能入睡,爬起来上了无数次的厕所。在他终于退烧的时候,我走出学校吃麻辣烫,点了十几种菜,但最后送上来的时候我吃了两口就开始呕吐。直到好几天以后,我才可以正常地进食,同时不会神经质般地拨对方的电话。
在那几天里,我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说:我要赶快和他结婚,跟这个苍白瘦弱的男孩就这么过下去,无论贫穷、疾病、灾难、饥馑,不离不弃。然而,那个夏天很快过去,那个在深夜里因为极度恐惧而哭泣的女孩子和那场瘟疫一样一去不返无迹可寻,剩下的,依然是不安分的心。
林夕在歌里写道:“一刹那的意乱情迷,一辈子都难再寻觅。”他一定在说灾难吧,瘟疫、战争、地震、火山,统统如此,它们就像某种功力过于强大的春药,逼迫着我们在那个时刻头晕脑涨,以生死许下誓言,却又在远离生死之后背弃了它。有些誓言也许说出来就是为了无法实现的,如果誓言所需要的时间实在太长。每个看过《当哈利遇上莎莉》的人都喜欢最后一句台词:当你愿意和一个人共度余生的时候,你就想要余生尽快开始。然而五分钟的余生和五十年的余生,一定是不一样的过法吧。也许有些时候,我们想要的不仅仅是余生尽快开始,还有余生尽快结束,好像如果不是如此,故事就不够圆满,传奇就无法写成。
这样说似乎过于残酷,仿佛在嘲笑那些意乱情迷后的诚意。据说蔡康永和男友之所以相恋至今已经十七年,是因为曾经牵着手经历了1995年的日本神户大地震。当然,还有《倾城之恋》里的范柳原和白流苏,张爱玲甚至坚持要说,香港的陷落,不过是要成全他们,因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然而在没有倾城之前,又有多少人愿意做一对平凡的夫妻?传奇需要背景,否则不过也是平淡得让人厌倦。有一次去某个著名作家家里吃饭,他的太太在揭开一锅完美的红烧肉时忽然感慨:“放眼望去,周围也没多少夫妻真正在过日子。”我好奇地问:“那他们在干嘛呢?”答案是:“抓紧不要错过人生呀!”
汶川地震的时候我坐在北京的办公室里,四五个小时里联系不上在四川的家人。明明窗户大开,我却总有某种窒息感,一直在想我要变成孤儿了我要变成孤儿了我不想活了……在几乎喘不过下一口气的时候,电话终于响了,而且真的是来自家乡的电话。那是一个很多年前喜欢过我的男青年,他急匆匆地在一片嘈杂中跟我报了平安,然后电话就断了。他后来告诉我,地震的时候他冲到大街上,然后开始不停拨电话,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第一个电话会拨给我。这样荡气回肠的故事却没有一个荡气回肠的结局:地震之后我们把断了多年的联系续上了,他经常给我汇报,又相亲了,又恋爱了,这个姑娘比上个姑娘温柔,比上上个幽默,或者比上上上个美丽。就这么忙忙碌碌、不知疲倦地相亲恋爱,终于有一天,又是在一片嘈杂中,我再次接到电话,明显喝高了的他说:“我结婚啦!”
时间再次推回到以前,我们的相识已经超过二十年。我们始终很亲,虽然除了每年过年时的唯一一次见面之外,我们几乎没有别的任何联系。然而在我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姑娘时,他一见我总是紧紧抱住我,问我这一年究竟是怎样度过。呵,我们要在一天的时间内讲完一年的生活,说得嗓子发哑、精疲力尽。他上大学后似乎就没再长高,我却慢慢长到齐他的耳垂,他抱我的时候再不需要弯下腰。终于彼此都知道,一些东西已有改变,然而改变究竟是何时发生,却谁都不甚明了。生活是那样脚踏实地不容置疑,他在家乡,我在远方,我们甚至没有真正地探讨过这样的可能性,就像如此这般真的会错过那些不知在何处的精彩人生。在如此这般的故事中,灾难是一种鼓励,或者说,一种恩赐,因为灾难中我们只需要拥抱彼此,而非苦苦寻找在一起的种种理由,最后又在另外的种种理由中放弃这个明明温暖的拥抱。
在《圣经》里面,上帝和挪亚有个约定:在洪水过去之时,天空中必然出现彩虹,这样上帝就会记得“凡有血肉的,不再被洪水灭绝”。我只希望不必到真的洪水滔天之时,我也能和身边的人拥有彩虹之约。帕斯捷尔纳克在诗里感慨:“一日长于百年,拥抱无止无终。”又像某个姑娘说的那样,“不想分散的人,你们要赶快拥抱”,赶快拥抱,不管这次拥抱持续一日,或是百年。
(摘自《愿你的道路漫长》,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4月版,定价:29.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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