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教授被自己的书架藏书砸伤了，他看了一眼那些书，说了一句：好在是被??砸伤的。被不同的书砸了还会有区别吗？有的，区别在于，被自己看重的书砸了不觉得冤。这是爱书人中流传最持久的笑话，但是如果因此构成一个死亡事件，是不是就有些沉重呢——那就看作家怎样说这事儿了。乌拉圭作家卡洛斯·M.多明盖兹的《纸房子》是把死亡当悬疑来讲的；一贯诡谲的土耳其作家帕慕克，在他的《新人生》中，则是多次拿死亡虚晃一枪，为了把你带到一个头绪复杂的寓言世界；美国作家约翰·马克思韦尔·汉弥尔顿倒是没有那么强的惊悚意识，但是他乐此不疲抖搂出来的关于书的写作、营销与阅读的种种正史野史，可是说尽了出版业从诞生到现在的起起落落、生生死死。
总的说来，读这些关于书的有趣之书，看到的是爱书人眼中的奇异世界。
书之死亡事件：《纸房子》与《新人生》
书可以一语成谶，也可以带起一段杀手的旅程。
每个爱书人，大概都会为书所困，最大的问题可能是，用多大的房屋安置藏书。乌拉圭作家卡洛斯·M.多明盖兹的《纸房子》，就讲述了这么一个嗜书者：眼见家中书籍蔓延，送出去又担心它们命运不佳，最后选择了穷乡僻壤的海滩，用这些书搭建了一个纸房子。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们都分别做了房子的窗台与墙壁。它最终崩塌，不是因为不坚固，而是一封远方来信，与他曾有艳情的女学者来信索要她送他的一本书，于是他不得不手持斧子四处开凿，最后纸房子坍塌，他也不知所终。那个给他写信的女学者，此时已经被车撞死。死时手里捧一本狄金森诗集，俨然是他一语成谶——在那段短暂艳遇之后，是他对朋友夸耀说：这个女人学识渊博而又自信美丽，该捧着狄金森的诗集被车撞死，才算完美的结局。听听，够离奇的吧？
但悬疑其实是个外壳，作者设尽迷障，也就是为了让我们知道，那个建造纸房子的嗜书者，多么爱书成癖，而又最终对所拥有的这些产生怀疑。即使以最苛刻的读书人标准衡量，这依然算得上骨灰级的嗜书者：在建纸房子之前，他在家中给书做排序，最关心的是托尔斯泰是否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有精神牵连；莎士比亚、马洛生前互指对方抄袭，所以他们最好也别搁在一起；阅读一本书，他自己饮酒，也想着给那本书也斟一杯；再将那些经典作家的书摊开来研究，他发现好的作家都有杰出的语言节奏，其证明是，从它们任何一页书的标点空隙，都可以拉出一条贯通而下的直线，而没有节奏感的作家，连不起这根线……
将之归为荒诞不经，个中部分又好像自成其理；一切都看起来可乐不过，一切又都好像暗藏玄机，以至于读这本书，会忍不住揣测，那作为他们两人艳情纪念的康拉德的小说《阴影线》，是否也和书中人物的命运有些关系？
书对人生影响到底有多大？土耳其作家帕慕克喜欢调侃着说，“我听说有些人读了一本书之后，整个人为之崩溃。有人在某个夜晚读了一本名为《哲学之基本原则》的书，第二天便加入了某个革命先遣队，再过三天就因为抢银行被捕，最后吃了十年牢饭……”而他的小说《新人生》，讲述的就是一本书如何让年轻人改变生活的故事。故事讲得亦真亦幻、扑朔迷离，但拆了零件看内核，大致的情节可以这样归纳：一个被称为雷夫奇叔叔的铁路人，写过一本叫《新人生》的书，许多年轻人读了它，都会乘坐巴士，展开一段接一段的旅行。旅程总是危险重重，因为一个名叫“妙医生”的老人总是在路中暗布杀手。
年轻的“我”也是众多受此书感染的年轻人之一，他决定前往这个书中世界，还带着美人嘉娜。他在旅途之中碰到“妙医生”，得知这位一直致力于“囤积老祖宗时代才使用的传统产品”的店铺老板，一直对可口可乐与力士香皂、外来的印刷品与书籍心怀憎恨与警惕，也对年轻人对“新”的趋之若鹜心怀不满，所以才要杀掉他们……
“我”在旅途中化险为夷，同时也开始不断追问：一个彻底抛弃过去的新人生是否存在？在新人生与旧生活之中，是否就这样水火不容，还是彼此渗透，相互影响？
最后，“我”在研究雷夫奇叔叔的书时发现——这本书中的语句、情节与思想，都是从33本书中“移植”过来，它们甚至不仅取自这33本书，而是“无书不抄”。
帕慕克的这本书中，隐喻来得分外明显。杀手、“妙医生”、年轻人、旅程，还有书里那本神奇的书，都是拿来说事儿的道具。洞悉了它们的寓意，这部复杂的小说就不再头绪纷乱，说到底，它思考的仍然是西风劲吹下，古老文明如何自处。
书之奇谈世界：《卡萨诺瓦是个书痴》
书的真相有时在野史中。
关于书引发的死亡事件，在这本美国人写的《卡萨诺瓦是个书痴》中偶有提及，比如，某个人饮弹自杀，因为他正阅读的某本书第二卷找不到了。但这样的事件，在这本“关于写作、销售和阅读的真知与奇谈”的书中，简直是浪花中最微小的一朵。千万朵这样的浪花构成这本书，它带给你的阅读效果是不时发笑，暗暗自嘲，最后不得不承认，关于书的真相，有时就隐在这些奇谈之中。比如，最容易被偷的书，可能是读者最想看的书；比如“如果你是一位作者，不要指望在自己的新书发布会上得到比你自己给自己一个惊喜来得更多的东西”；又比如，政要们都想写书推销自己的理念，但结果往往是，给政敌提供了一个靶子。
在一本书中谈论四百多本书，若干个写书人、卖书人以及读书人，笔触又横跨出版业的历史，是否会读之太累？其实不然。因为这位作者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正面强攻，以学问家的身份对待它们。他以一种研究组装家具的眼光打量着这些书的各个流程以及相关零部件，然后又四处捡拾一些围绕着它们的相关轶事与余谈废墨，于是就看到了林林总总的作者题词与献词、新书发布的种种心机与尴尬，书评家与书作者的微妙关系，制造榜单与书的好坏运气……哈罗德·布鲁姆的《西方正典》评点起作家，总会让当事人倒吸一口凉气，但本书作者点到他们，就如同抚了抚他们的肩，将上不了台面的事情端上台面说，他说这是从情圣卡萨诺瓦那里得到的启示。“也许我在同女士谈话的时候应该把这些内容删掉，但是公众并不是某个女士，我就是想把这些东西广而告之”。
应该感谢这种广而告之，让当世的作家不必面对某个牛气冲天的前辈而自责自己持守不够，因为连海明威这样的硬汉，也会指出，他的新书封面上名字印得太小。而关于各个畅销榜单如何出炉，我们也不必隐讳，这里确实有出版商的操作，连《纽约时报》畅销榜单都是这么出来的，问题只在于，你是不是愿意钻进这个圈套？
“在某种情况下，谎言是可以接受的”。我相信这样的句子写出，作者的脸上依旧是带着微笑的。而我们中间，将好书坏书都通吃的谈书人还是寥寥。人生而平等固然陈义过高，书生而平等在读书人心中也难以做到。要学就照本书作者学吧，他搜集了那么多关于书的八卦野史调动你微笑，你是否还会担心：什么书会败坏你的品位呢？
（摘自《看得见风景 望不见爱情》，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6月版，定价：2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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