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祷
不信教的人们，虽不求神拜佛，有时也作非正式的祷告，默默问天要这样或那样。未结婚者，向天索美妻；不生育者，向天索儿女；贫者病者，向天索财帛，索健康。今人如此，古人亦然。
希腊哲学大家苏格拉底氏的祷告最妙，他不贪财，不爱宝——他不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所以他对众神“讲话”的时候，总不说出自己的愿望来。他不说“我要什么”或“我求什么”，他只说“请拿最适合我者赐我”。他自己不打主意，他要众神替他打主意，他自己不选择，他要众神代他选择。
那就是苏格拉底的聪明呀！有许多人，理应一世愚笨的，忽然得了才智，反而不幸；有许多人，理应一世贫穷的，忽然发了横财，反而倒霉。近人近事不敢提，让我来讲一个可笑的古人罢：
古时希腊有嗜好黄金者，一天到晚，一年到头想要黄金，有了还要有，得了还要得。所积集的黄金，已经不少，然而他仍不满意，常常求神，做祷告，要他们把“着手成金术”赐给他。他的祈祷，众神果然准了，于是他的衣帽，他的床铺，他的爱女，他的食物都变成黄金了，他富极了，然而他也穷极了。他有了这许多黄金，连一餐苦饭都吃不成功——岂不倒霉么？岂不立时立刻要饿死么？
我们不迷信则已，倘然我们天生迷信而好作祈告，那么势非采用苏氏的方法不可。
讥与誉
讥就是骂，誉就是赞。两者相较，骂容易受，赞反难受。这是我个人的意见，想他人未必皆然。
倘然有人骂我为“乌龟忘八”，我非独不声不响，不回驳，并且一点也不生气，不发怒。为什么呢？因为我不是乌龟，未曾忘八。他骂错了人，他不骂我，他骂另一个人。倘然有人称赞我年岁高，子孙多——“多福多寿”，那是存心玩笑。我的年岁，与马相伯比较起来，真的小巫见大巫了——我还是一个小孩子。我的子女，虽然比别人多些，然而他们要我抚育，要我嫁娶，多少受累呀！哪里是福？
讥与誉互比，誉实危险，讥则不然。臭骂我们的人，虽有恶意而无恶心；将我们大大骂过之后，他的怒气出了，事情就完了。奉承我们的人，既有恶意，而又有恶心。钱谦益的弟子某某，常常来赞他，说他的某一诗如何美雅，某一联如何卓越。钱氏总不大理睬，旁人问道：“他这样称赞，你何故这样冷淡？”钱氏道：“他不是来赞，他是来探。将来拿了我的著作，去告发我的就是他，你们静待好了。”后来果然！所以对于臭骂者，我们不必注意；对于过誉者，我们应该谨防。
才艺
才艺定能博取声誉。
名人的书画、美术的摄影、秀丽的雕刻、甜蜜的歌唱，我们见了，听了，能不赞美么？其他如剑术、拳术、足球、赛跑等，虽武而不文，也是才艺——达到标准者，或超过记录者，无不受人称赞。
这许多种类的才艺都是有益于己的，或有益于人的；都是有益于身的，或有益于心的。简单地说，那些才艺都有实益。
但是世人也有无益的才艺。数年之前，我的同乡某姓，能作极细极微、比蚂蚁更小的楷书。他可以把国父遗嘱写在一方寸的白纸上，他又可把全部《金刚经》一字不漏地写在扇面的一面。他小时候用过苦功，所以书法倒还不差。他虽然常常称穷，然而他的衣食并不缺乏——听说他卖字所入，每年总有好几千元。但是我不知道他那种才艺，那种写细字的才艺到底有什么用处。我们写字，志在使人看得见，使人看得明白。我们那位同乡的细字，我用显微镜还看不清楚。
古时西洋的“多才多艺者”，也有“僻性”的人。公历前三世纪之末，马其顿国有一个巧于技者，能将谷类一粒一粒地掷入针眼内——百发百中，全不误失。国王亚力山大差人去把他带入宫中，亲自考查他的能力。他已经进宫了，他的掷谷术固然累试累验。亚力山大笑嘻嘻地吩咐侍卫道：“他的艺术真巧！我理应重赏，赐他谷一斗，并且叫他每日实习。你们对他讲得明白些，说我赐他的谷，不是赏他吃的，是要他练习的。我深信这种艺术，非日夜勤习，不能荒疏呀！哈哈！”当时的人，都称亚力山大苛刻，不能提拔真才。我倒很赞成他，我赞成他不鼓励无益于人，无益于己的才艺。
音乐与诗歌
一日清晨，中年人郭姓在郊外闲步的时候，经过一个荒庙。他听得“丁笃，丁笃，丁笃”的声音，他站住脚，又听得里面念经的声音——“观世音菩萨……”。
他听了约一刻钟，正想要走，大门忽然打开。他望了一望，看见里面倒很清洁。佛庙准许任何人入内参观的——他就慢慢地，恭恭敬敬地走进去。
左边厢房内念经的声音已经停止，那位老和尚继续带歌带唱地道：
我见世间人，
个个争意气。
一朝忽然死，
只得一片地——阔四尺，长丈二。
汝若会出来争意气，
我与汝立碑记。
和尚虽老，声音甚亮。那个姓郭者，先听见丁笃声、念经声，后又听得歌声，不觉受了感动。他步入和尚所在的厢房中，先对他拱手，然后同他讲谈。据说，自从那天起，郭君虽然生性暴躁，也变成一个心静且信佛的人。
由此可知，和美的声调最能感动人心。古时希腊那位冷淡派的祖师瑟诺，对于一切痛苦或快乐都不感兴趣，但是他也赞成音乐与歌唱。他说道：“声音是美的精华。”
非独有宗教性的声调，容易动心，就是普通的弹唱也是如此。旧时有旅行者，耳闻隔船女子拨琵琶而唱道：“空有貌如花！嫁狂夫，负岁华，——倩鹦哥一句一句把前生骂。悔当初念差，恨相逢是他！红颜薄命——敢怨谁家？只落得泪珠儿湿透了鲛绡的帕。”乐止了，歌停了——隐隐似有悲泣之声。继而隔船又拨琵琶而歌道：“枉自说多情！曾几时，又变更——倚栏干一节节向嫦娥问。奴心付与君，君负奴的心！相怜相爱——谁是知音？这就是女娲皇补不了终身的恨。”是时，那位旅行人也哭了。
这不是声调感人么？世界上没有听到好音调而不动心的人。我们听到军乐的时候，自己虽然是“笔衫”，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也勇气百倍，想加入队伍，同士兵们去攻打我们的敌人。
门第与才能
门第是遗传的，才能是天生的。门第显贵的人，不一定才能高大；才能高大的人，不一定门第显贵。门第显贵而一无所能者，不可自傲；才能高大而出身微贱者，不必自弃。门第与才能皆高者，固然可羡；但与其只有门第而无才能，不如只有才能而无门第。
上文所言，是人贵独立，不宜依赖祖宗的意思。下面的寓言，表现依赖祖宗者的可耻：
黎明时，敌人突然来侵，守兵未察而众鹅则狂叫不已。因此，兵与民都醒了，到城墙上一望，不得了！不得了！敌国大军几已抵达城门了，赶快武装，赶快抵抗，敌军全退。
这是古代罗马的故事。罗马人因为鹅类有功，所以很敬重它们。
某次，罗马人某姓养了几只肥鹅，拿了刀子要杀它们。其中之一忽作人言道：“不可，不可，你不可杀我们。你应该知道我们的祖宗是有大功于罗马的。你应该敬重它们的子孙，不应该杀死它们的子孙。”
那某姓人答道：“你们的祖宗，固然有功，我也知道的。但是你呢？我养了你这许多时候，你吃了我这许多食品！你拿什么来报答我呢？”那人提起刀来，就把它先杀了。
明朱之瑜，余姚人，少年伉爽有志概。有持了一册家谱来献者道：“朱文公的儿子，曾经做过余姚县令，并且后来居家在此。我们此地所有姓朱的族人，想附入他的谱。你以为怎样？”之瑜答道：“中有一世讹脱，即难征信。且人贵自立，我们何必攀附紫阳呢？”紫阳即朱文公。
静待
静待为噪急之反，百人中难得一二人能有这种天赋的美质。
或者说道：“大业成于迅速。坐而待，不如起而行。闲荡不做工作，偷懒不做正事，算得美质么？”
工作是要做的，正事是要做的。但是静待不是偷懒，不是闲荡；静待是不噪急，不仓皇。静待是——及时行事。时机未到，任你怎样性急，有何用处？春耕夏耘之后，当然可望秋收。倘然你不肯静候，倘然你采用拔苗助长的方法，倘然你想要春耕春耘而望春收，你一定失败，一定吃不到饭。
时间是要紧的。不到时间，或者缺少时间，不论大事小事，都不能办。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说道：“时间与我，可以抵抗任何敌人。”这就是“待时而勤”的意思，也是胜利成于静待的意思。
容忍
应该容忍什么？什么应该容忍？容忍是不是肯吃亏，不占便宜？让我先设一个譬喻：
家中娶了一个麻面娘子，面貌很丑，但品性极佳。她的丈夫，还是应该注重她的品性呢？还是应该注重她的脸孔？她的丈夫，还是应该天天细视她的脸孔而时加批评的好呢？还是全然不视她的脸孔而不加批评的好？儿女已有，不能离婚；家务繁重，她能料理。为了一只麻脸，大闹起来，岂非笑话？所以麻脸娘子，为丈夫者，还是不仔细观看的好。结婚已经多年了，儿女已经生过了，当初既然不看，现在何必细看？容忍罢！
我不喜欢多讲闲话。我的至戚某，我的至友某，喜欢自称自赞，自说自话——今天讲述之后，明天还要复述。这是他们的短处，然而我总容忍他们，我总不说穿他们，我总是“是，是的”，应酬他们。我另外有几个亲戚朋友，常常到我家里来。不管我忙不忙，健不健，他们来了，总不肯去。他们久坐，他们不言不语，我不下逐客令。我敬茶敬烟，并且有时留饭。我能容忍他们的缺点。
或者问道：“你的容忍，有什么效果？”
下面是我的答复：多言者，我在需要之时，请他们代办交涉。久坐者，我在出门之时，请他们看守书室。他们都是我的至亲好友，我从来没有轻视过他们，所以他们情愿为我所用。人类总是互助的。
（摘自《夹竹桃集：周越然集外文》，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3月版，定价：6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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