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在国际游轮上跟几位老读者意外相遇，大家四散天下，移民各国，谈移民感受。有位朋友说读过一本书，尽叙天下移民技术包括非法技术，他断定写书人是内部作业者，是蛇头，条条道路写得门儿清。我请教书名，说叫《天狱》。我回答：“哦，那是鄙人我写的。”
在我化名写的这本书里，也是在现实里，一条“金色冒险号”漂到纽约，偷渡难民上岸逃窜但被警察抓住了，美国移民局的人爬上船检查，看到舱底汹涌着尿，尿上漂满了屎。非洲奴隶后代的移民官，司空见惯天下难民各种悲惨景象，都不由惊叹：“中国人怎么忍的啊！”报纸纷纷报道，我剪刀加浆糊成就了那书。我对移民问题有兴趣，因为自己的移民经历。我得到法国给艺术家的特别居留权。说我经历全部移民手段都不过分，不需要有美国丈夫，我和滞留美国的全部中国人一起在特别历史机会下得到了一张美国绿卡。我们获得特别恩典。我自己写不算，我还让斯蒂夫写了本书，专门写给在美国做生意的中国人。我看到我们的人不会说英语，文化不通，被别人被自己人欺负成什么样，合同不懂，握手成交，多年血汗转眼成空。偶尔，我到法庭帮我们的人翻译，从等出庭的戴镣铐穿腥红囚服犯人中穿过。
你需要我黑白两道浑水生涯的指点？你自己就在研究移民招儿：在这边生个孩子；送孩子来上学；你“百万创业移民”；用旅游签证进来黑下来……各种通关路数之后，你能在美国呆下来吗？你想呆下来吗？噢，你说，第一个问题请深入讨论，第二个问题太遥远了。不，不远。我跟你说说这个人吧。
清早，出门拿报纸，我看到一辆蓝色小卡车停在草地边缘。我打开门时那车开走了，拾着草地上的报纸我想，不会是贼在晃荡吧？直起腰的时候，看到那辆蓝色小卡车停在对面另一家信箱前。我看到我的信箱边别着一张小卡片，收废家具的。于是，我走过去，问那人收沙发吗？天在暗蓝加红霞时刻，车窗里这人脸色模糊，他点点头。我约他傍晚再来。虽然我知道，斯蒂夫会坚决反对我把不明不白的人招进来。
这人个头跟我差不多高，眼睛、鼻子和脸部轮廓跟我跟你接近，肤色比你和我稍黑，这是一个墨西哥人。这里我们叫他“老墨”。在很多我们“老中”的眼里“老墨”是最底一等，在厨房里干黄人不干黑人也不干白人更没人干的洗盘子清垃圾的活儿。很长时间，我不知道这位“老墨”究竟是什么人。我不在意他。
我在意他上门，因为要扔沙发。斯蒂夫没见到人但是不让这人来拿。斯蒂夫代理罪犯，活在警匪片里，他看谁都可疑很可理解，不过，我想除掉沙发的心思同样走火入魔。
“沙发很大很多，菲利斯昂诺，”我瞄着小纸片他的名字说，“你得多带几个人来。”
他带着人来了，三个女人，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十一岁，五岁，四个人一溜，个头依次矮下来。
小个子的菲利斯昂诺和个头更矮的妻子搬双人沙发，大女儿头顶椅凳，小女儿怀抱沙发罩，放入蓝色小卡车。斯蒂夫下班回来了，赶紧上手，跟菲利斯昂诺一起搬路易十四式沙发。墨西哥人在这里都是好几家人挤在一起住，菲利斯昂诺的标志是他的蓝色小卡车。他收家具也收废冰箱、烂洗衣机、锈烧烤架，他不付钱，他自己搬，他拉走了，省了人让大件废品公司按重量付费拉走。冰箱洗衣机都当废铁卖，几毛钱一磅。
斯蒂夫不反对我进一步的想法：让菲利斯昂诺锄草，不要高中生锄草了。高中生帮人家锄草是美式教育的一种，在草地上来回推着锄草机是自己挣钱的第一步。周围的人家都用“老墨”，只有斯蒂夫不敢用，他让摩门教的秘书在教会找孩子，摩门教的教规严，孩子更可靠。不过高中孩子还不能开车，要靠爹妈开车送来锄草，瞧锄一点草动静大的！我问菲利斯昂诺可会锄草？并指指我们的锄草机，他英语单词很少，我用形象沟通。他点点头。
“一个男人，三个小女人，他是个‘顾家的人’。”斯蒂夫说。
菲利斯昂诺来锄草，小卡车里载着锄草机、修边机、清地喷枪，还有大剪刀。他也帮我弄花园。干到中午时他跟我请示让妻子送饭过来，我说“给我带点儿”！妻子来了，女儿也都跟来了，开一辆破二手车来。菲利斯昂诺洗了手，在花园边上坐下来，我请他们进工作室，在我的大工作台上吃。妻子从塑料袋里拿出午饭，煮豆子、玉米饼、饼卷圆白菜和胡萝卜丝、好多的起司，是典型的墨西哥饭。“你的。”菲利斯昂诺把我的玩笑当真了，他妻子捧给我一大盘饭加一个字——“辣”——菲利斯昂诺用有限的英语替妻子当翻译。我大笑摇头。
我给菲利斯昂诺写了张支票，哗啦啦签了字，菲利斯昂诺不吱声，斯蒂夫走来，打开钱包，给他现金。菲利斯昂诺接过走了。斯蒂夫说，菲利斯昂诺没有银行户头，他没有身份证明开户头。我才想到我的大失误！在美国，最基本的身份证明是社会安全号码，人在美国出生时获得，合法的外国雇员比如我在大学当访问学者时获得。大多数美国人都不知道那张蓝色小纸片扔到哪儿去了，一串被两个分号隔成三组的九个数字记在心里了，这是纳税，是得到信用卡，是领取社会福利的个人证据。使用现金的菲利斯昂诺是“零存在”。
菲利斯昂诺一家四口，只有生在美国的小女儿有社保号码，她是有记录的存在，是这家人身份合法化的全部希望。我没有留意菲利斯昂诺的大女儿，瘦小单薄，跟着妈妈来送饭，跟着妈妈一块儿帮爸爸干活，用大耙子扒拉玉兰花树落下的叶子，一声不响的。什么时候她戴上眼镜了。“啊哈！”我笑，想着是跟她打别致的招呼。一转眼，眼镜不见了，藏口袋里了，糟了，显然她不觉得好玩。在美国学校里，这样一位“小墨”很可能是非法居留的，美国中学一样让她上学，老师不会歧视她。她可能学习很不错，是小书呆子，戴眼镜了嘛，但是，天下少年都有少年人的势利眼。美国中学生从来不崇拜学习好的，对书呆子尤其讥笑，少年崇拜体育棒的，穿戴酷的，家里富有的，虽然美国人崇尚从底层爬上总统的，但请别说美国人特崇尚穷光蛋。这个没身份的女孩儿可能在学校里也很少说话，她可能没什么朋友，放学回家，帮妈妈做饭，跟小妹妹一起玩。
全家人一起清理花园，拔草，女人干过的活儿，男人在后面紧着收拾，她们动作不慢，但是菲利斯昂诺手更快，眼神锐利，毫不马虎。看着这一家人，零存在的爸爸、妈妈、姐姐加唯一有身份的小女儿，一家四口，一起来，一起去，给我一种有图像的稳定感，还有一点担心，这幅温馨画面靠着一个男人菲利斯昂诺。
美国移民法在收紧。菲利斯昂诺要走了。斯蒂夫口气里有我能感觉到的微妙震惊。菲利斯昂诺冲我点点头。
“我们要回墨西哥了。因为我没有Papers。”菲利斯昂诺说。我感觉异常地难过。
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什么人走。所有人走的时候我都不难过。这里本来就是一个自我流放的寂寞星球。仿佛玛雅人发明的“零”。
我不得不问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菲利斯昂诺要走，感到难过？遥远的你看我：一个黄种人，一个老雅痞，看花园里一个墨西哥工人锄草，瘦小身影在一连串明亮的大窗前来回地走着，绿色草末不断飞溅，我在大木桌电脑前给你敲着字，我为什么难过？
“我没有Papers。”菲利斯昂诺的话在我心底盘旋。
“Show your papers（出示你的身份证）。”是纳粹用枪拦住人的电影台词。
“我们飞回去。”菲利斯昂诺告诉我。“机票多少钱？”我问。
“贵。旅游季节。五百块。”
单程机票，One way ticket，菲利斯昂诺没有说这个英文词，一个被滥用的诗句，在无数歌中唱着，表达有去无回的出逃，表达决绝之心。似乎是第一次，我体验着真实的用意。
晚上，他们一家子都来了，妻子手中捧着一大盒子鸡蛋，足足三十枚，菲利斯昂诺说是辞行的礼，很便宜，他们自己去拿，每两礼拜拿一次。
在餐桌四面，我们坐下来，没有开餐桌顶灯，我们坐在昏暗中，借着厨房的灯，我们好像是部落人，挤在火塘周围，感觉更安全。
斯蒂夫说自己爷爷，农民，小学两年级，英文盲，在美国鞋厂做工做一辈子。这都不是我第一次听说。斯蒂夫说这些，是在想如何最后劝阻菲利斯昂诺。他要说第一代穷移民如何成就“美国梦”。
“你要坚持说英语，”斯蒂夫对大女孩说，“我爷爷俩儿子在学校写英语，但是用波兰话念，老师发现他们在家说波兰话，就给家长给我爷爷写条：再说波兰话开除！于是我爸和他哥在家也说英语了，说爹妈全都不懂的话！我爷爷把波兰姓改短了，把露出斯拉夫那部分的姓切掉了，谁都认不出我们是哪儿来的，变成彻头彻尾美国人了……”
我把斯蒂夫家的故事接过来说下去，“斯蒂夫爸和哥不仅只说英语，一路念书哈佛耶鲁，都成了医生。”我拇指向上，“医生！挣好多钱！”天呢，我活活一个钱眼价值观，但这是最形象的啊，“学习！孩子！坚持说英语！”
“有任何事就给我们写信啊！”我嘱咐，“你帮爸爸写信。”我对大女儿说。“嗯，这儿有斯蒂夫的e-mail呢。”大女儿点着名片左上角。“我家电话你爸知道，虽然我一般不接电话你爸也知道。留下话，我们给你们打回去。美国打要比墨西哥便宜”，我说。
爸爸叫女儿把墨西哥的电话留下。女儿慢慢地念，一向字迹潦草的斯蒂夫把阿拉伯数字工整地一个一个听写下来。
他们告辞了。我拥抱妻子和大女儿，接触着热乎乎的身体。我弯下腰来，搂抱圆滚滚的小女儿。斯蒂夫和菲利斯昂诺再一次握手。一家四口，融入夜色。
桌面还有一大堆鸡蛋，沾着一片鸡毛，穷人的蛋白质和全部维他命，每两星期从哪个养鸡人那里用手捡拾的，静悄悄地，一家人摸索出这里每一条生存小道。
（摘自《占领华尔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4月版，定价：2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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