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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3年06月01日 星期六

    绝对孤本:一册家国沧桑的佐证

    亮 轩 《 书摘 》( 2013年06月01日)

        提要:

        这是一本《婴儿日记》,就像现在很多年轻父母也会买来,记录自己的宝宝从诞生起一切有趣可喜的事情。不同的是,这本“待完成之书”出版于上世纪30年代,售价“每册洋贰元正”,由大名鼎鼎的冰心作序。被婴儿父母唤做“平庐纪念册”后,便成为“无价之宝”。“平庐”不是地名,是斋号。这本“书”从记录始,已有七十余年了,从抗战之前,发展到抗战八年,又发展到抗战胜利,再发展到落脚台湾,从1936年到1959年,满纸云烟。没有任何一本“书”跟它一模一样,这是绝对的孤本。婴儿的父亲、送“书”人、写“书”人,尽是当代高士鸿儒,家风以此可见其一斑。

        这本书的主人(婴儿)名字是董敏,森林学系出身,一位很有成就的自然摄影家。这是七十六年之前,他的父母生下了他之后,一位好友,也是当代的语言学文字学大师罗常培先生买来,送给还没有满月的董敏的。他的父亲董作宾先生,不认识他的名字的人很少,是当代最有成就的甲骨学大师,也是这一门学术体系里最具开创之功的大师。

        “平庐纪念册”,对于不是他们家成员的我们而言,最动人之处,乃是依此书重新见证了一位学者在播迁流离中,对于家庭的爱、朋友的爱、学术的爱,实在都是如此地无微不至。于最困难的生活中,董作宾先生难得的是依然不改其情其趣。

        我们不妨读读这位名垂千古的大思想家、大学者在“婴儿日记”那一页,以毛笔写下的附记:

        “董小敏与弟弟小兴妹妹小萍小乙共用之  爸爸题  二十八年四月九日在龙头村。”

        那位“小乙”是在底下加上去的,又用毛笔勾了一勾,然后以米粒般的小字写道“卅三年五月卅一日挤上一个二妹妹  三十四年八月六日南溪李庄栗峰爸又记”。

        显然,世事难料,本来只是为董府熊氏第一个婴儿准备的“书”,后来却与他的弟弟妹妹共享了。

        父母要孩子记取成长之不易,在一打开“书”的内页上,记下来了从民国二十六年到二十八年底,这短短三年之间,逐日逐月复逐年的,是如何地大江南北播迁流离,舟车劳顿,又是如何地荒村野店、穷乡僻壤地度日,又是哪个弟弟妹妹加入了这个世界,又是在何处遭遇日军的轰炸……虽然是短短的一页,却道尽了家国之难中的彷徨苦楚。

        父母同样地要孩子记得曾经受到的恩泽,写下了“看护孩子的佣工”的名单,举例如下:

        叶秀英  十七岁  六合人  七月七日至八月六日

        吴詹氏  卅岁  扬州人  八月八日

        ……

        廿八年四月六日回家

        送路费100元

        在这一页的下面,贴着几张小小的相片,早年的相片都很小,有的是上面名单中女佣抱着孩子的照片,旁边注上小字,如:“忠实耐劳的程妈抱着小敏在南京”等。这是有记录的身教,让孩子长大了,即使再也见不到这些曾经照应他们的女佣了,也要知道感恩,更不能以职业论人之高下。

        小娃娃时时刻刻都令人欢喜赞叹,我们常常说,“应该写下来、应该写下来”。但是真写下来的不多。董府的大人偶尔写了一点,谁知道到了好几十年之后,生养他们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世上了,却有幸在多少年之后的此刻,依然见到了父母对他们无比的激赏与疼爱,抄下来跟有缘人分享:

        ……

        兴喜叫“好”,每以玩物掷地有声,必自赞曰:“好!”

        小兴能自造词汇,如手端茶杯,曰“拿动”,拿不动则曰“不拿动”。

        晨起,兴至床前纳履于爸爸,时妈妈爸爸鞋皆在床下,又皆黑色布鞋,兴则知有绳带者是爸爸之鞋也。此儿颖悟胜于阿兄,王先生尤喜之。(28,6,13记)

        妈妈进城给妹妹看眼,敏详问妈妈住何处?城内有家否?吃什么?妹妹有床否?备致关切之意。程妈返乡已两月余,时时念及,欲向黑龙潭寻之。(同日记)

        这里我们看到了七十多年前的一位慈爱而又非常欣赏孩子的父亲,他一方面赞许了小儿子,却因为写下了“此儿颖悟胜于阿兄”,立刻发现不太妥当,也许怕以后阿兄识字了,见到了这一段文字,会有不怎么好的反应。便找出了大儿子仁厚的优点,也补上一笔,表示阿兄其实十分有情念旧,所以,附注为“同日记”,足见老爸在写下弟弟比哥哥聪明之后,一直不安,一定要同日解决了这个问题才罢。

        在民国二十六年十月十六日,董敏的弟弟诞生于长沙,好友集资为贺,一共二十位凑了二十元救国公债,作为贺礼,父母留下了那张大家签名的红帖。在民国二十八年七月十五日,以孩子的名义,到金城银行长沙办事处认购了二十元的救国债券。便是这么简单的文件,也见得出全国上下抗战救国的激昂气氛。

        “书”中所见对于几位小朋友的祝福,也同时显示了每位贺客的特征和专长。我们都知道台静农先生是大书法家,其实他的画也极好,台先生去世多年,至今依然有人在见到了他的画作时惊艳不已。我们看到他在一九四九年七月五日亲自的题记,画了一幅小小的红梅,寥寥数笔,表现的是新枝新花,充沛饱满,气韵焕然。这一幅小画,对于想要研究台先生的书画的人,应当很有价值。

        这一本“书”里的画家还真不少。这里还有曾经教导过西太后画画的小藤花馆主人李瑞诏,画了一幅水墨秋菊,无论布局、墨色、笔触,虽属信笔而成,却无一处不精到,那是她七十七岁时的作品,非常难得。而她的女婿李方桂先生,虽是语言学大师,但是他也画得一手丝毫不让职业画家的好画,他画了一幅设色的石菊图,用笔大胆而老到,绝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在许多长辈友朋下笔之际,谁也没有刻意而为,无论画得如何,为的是什么而画而写,都各自随兴。也因其如此,才发生了许多动人的故事。比如说,在120页有一张图是彩色的画报剪贴,剪下来的是一碗番茄玉米浓汤,上方有两行钢笔小字,写的是:“希望在胜利后,能喝这样一碗。”这是在民国三十二年,公元1943年9月写下来的,署名是梁思成。他的夫人是林徽因,虽然没有在本“书”中出现,却也若隐若现。我们翻到106页,看到了一架用铅笔画的飞机,虽然很小,却也细致。螺旋桨型的飞机,机身侧很刻意地画上了国徽。旁边,有“梁从诫绘”四个字,此外什么都没有写。梁从诫在当时也只是个少年吧?但是在同一页左边却有两行小字,写道:“建国建军责在吾人,愿诸小朋友共勉之”,底下的签名是“林耀  卅一年冬”。又过了四年,董作宾先生在这一页的纸边,写下了一行小字:“林君已在抗战期间为国捐躯矣  卅五年四月十四日记。”林耀,就是林徽因的表弟。

        几行小字,透露了中国数十年的苦难,也表现了许多悲壮感人的事迹。有的即使是为了小朋友画下他们的出生地,也寓意深远。

        这本书从抗战之前,发展到了抗战八年,又发展到了抗战胜利,再发展到了落脚台湾。从1935年到1959年,整整两个十二年。在68页,赵锡颐先生为小朋友描了“奇花初胎”四个双钩大字。

        但同一页又出现了三个人,都在同一日题了字,那一天是“三八”妇女节。题字的人头一位罗锦堂,是戏曲大师,在佛学与甲骨文方面也极有造诣。他画了一对墨蝶,他的画艺也名重一时,曾有“梦庄蝶谱”传世,这一对蝶可是弥足珍贵了。同页有庄申夫妻题的字。庄申是曾任故宫博物院副院长庄尚严的长公子,庄家与董家素为世交,庄申是艺术史专家。从他的题字可知,这一日,董作宾先生曾设家宴。庄申伉俪是晚辈,当然客气一些,便用了“召宴”一词,罗锦堂先生就用了“中午吃饭前一刻”。又可知是先写了再吃饭。庄申伉俪在这一本书里辈分应属最晚。

        对日抗战之前,本“书”成形,然而随之而来的发展,抗战建国的气氛越来越浓厚,108页有一幅彩色的图画,画了三个小孩子,两男一女,正在攻击一只背上有日本旗的乌龟,附带了一首儿歌:“兄拿枪,弟拉炮,妹妹持刀向前跑。看见小乌龟,齐动刀枪炮,打得龟儿逃也无处逃。  民国卅一年春二月为敏、兴、萍三位小友作于李庄板栗坳。

        “书”的在114页,逯钦立先生为他们画了一幅古汉代的班氏三兄妹图,班固、班昭在著述,班超则在磨大刀,并附诗为祝。

        抗日期间,家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许多人刚刚在一个地方住定,又要逃难他迁。看看那些照片,没有一个地方是具有起码的、合于当时的现代化的最低要求。好几处选为避难之地,都是为了让中国历史的文物更能得到安全的保障,中国的学人能够得到更安定的研究环境与成果。他们的物质生活无法跟今天相提并论,与他们在抗战之前的条件相比,也是望尘莫及。但是他们却表现得能够苦中作乐,神闲气定,时不时地彼此调侃,不因为国难而丧志,不因为穷困而迫促。

        小孩子不乖,难免挨打,李钟祥先生有一篇五言长诗,遍述三小娃娃的可爱与调皮。最后几句是:“……我自装糊涂,乃翁怒目睁。巴掌教育下,我是保护人。”这一段文字,引起了另外的一篇现代诗歌,是三小娃娃的老师罗筱蕖女士写的:

        巴掌是万能的

        坏了——举起巴掌打

        错了——撑出巴掌摇

        对了——拍着巴掌笑

        你们和我日亲近

        从来未见巴掌痕

        偶然一过董家宅

        隐隐但闻鼓掌声

        ……

        几日后,三小娃娃的父亲有回应:“……其实平庐老人这两年为了生活,写作不辍,掌肉复生,久矣不与小屁股接触矣。平庐  跋”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中什么样的胸怀,才能达到的境界?

        从这一本小“书”里我们看到了时代真实的变化。邮票、钞票,也都成了可以贴在这儿的纪念品,一年一年的贬值,上一代是如何走过这百年的风雨,又是如何坚定不移地照顾家庭、打拼事业、钻研学问。从此书发行到今天,眼看九十年都要过去了,不仅上一代,就是这一本书中的甲骨学大师董作宾先生也已经物故半个世纪了,便是这一本“书”里的那三个可爱的小娃娃,最年轻的也是七十古来稀,早就当了爷爷奶奶。

        人要有父母跟其他多少人的呵护照应,才能从艰困中成长。今天我们读到的这个孤本,却是无比真实的证据。每句话,每幅图片,都深深地扎根在时代里、生命里。21世纪的今日灯下细读,禁不住百感交集,惶愧难安。

        (摘自《温故·24》,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2月版,定价:2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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