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定等着被发现
王渝
第一次收到木心的稿件,感觉是惊艳。怎么有人写得这么好,这么与众不同?他的书写不带一丝当时的大陆文风。这位来自大陆定居此地的作家,像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孙悟空。
木心先生在《上海在哪里》中说:“我对没有意义的事物向来特别感兴趣,一件已经有了意义的事物它就僵在意义中,唯有不具意义的事物才鲜活,期待着意义的临幸。”可以看出他是如何迫切地希望摆脱束缚。
木心不仅是作品与众不同,为人作风也很独特。我知道他当时经济情况肯定不好,但是他衣着方面总让人眼睛一亮,岂止注重,更有一份独特的讲究。这一点显著地表现了他爱美的天性。这种天性延展到生活各方面,特别是谈及艺术文学时,他常常不自觉地流露出洁癖。因为我工作的关系,我们常会谈到一些文学作品,他批评的态度严谨到近乎严酷,或许我的表情都写到脸上了,他带点抱歉地笑着对我解释,他对人要求宽厚,而对艺术却要求绝对忠诚,宁可刻薄。
1983年上海旅美画家陈逸飞的作品得到西方石油公司董事长汉默的赏识,在此地汉默画廊举办个展。我们见面谈及此事,他说也曾想拿作品去见汉默。他对自己的画很有信心,结果踌躇再三还是什么也没做。这样闲闲的碎语让我触及他内心的感受。平常不动声色,不是无感,而是修养。在一个鼓励自我表现的社会,仍是挣脱不了习惯了的自制。他,注定只有等着被发现。
有次,我们一起去看了一场关于“文革”的影片,看完我一直说可怕。他跟我说,最可怕的并没表现出来,那是把人带进丑恶,所谓“改造”,是把人变成不是人。于是,他说到要抵制那种折磨,太难了。他曾经受不了,决定自杀。我听得屏气不敢出声。他继续说下去,他其实也不敢面对死亡,想来想去选择了投河。他走进河里,走到河水快淹没整个人的地方,勇气消失了,急急忙忙涉水回到岸上。他的讲述非常平淡,我听了后却一直忘不掉。
我是他长久的读者
曹立伟
我遇到的人里,健谈者也许只有两个,一是阿城,一是木心,都是出语诙谐的老手。比较之下,阿城更知识分子化,更克制,更从容不迫,充满丰富的冷僻的知识。他的京腔好听,仿佛那京腔是专为他而存在的,如果你不爱他的神聊,也不得不爱他的京腔。木心不同了,他聊起来,机智即兴,连串的灵感,妙语如珠,越激越快,越快越妙,说到尽兴处,几乎像个孩子,起初的矜持沉静,统统消失了。当他撩起一个笑话,引得哄堂大笑后,他自己也乐得不行,简直彻底的顽童相。
阿城的神聊接近他的文风,文章和聊天,如果两者缺一,损失不大。木心呢,两者不可缺一,缺了一,损失甚大。你如果没听过他神聊,没有当面领教他的机智和性情,是难以了解木心的。此外两人聊天的样子也不同,阿城不动声色,老成淡定。木心年纪长阿城二十多岁,喜怒几乎全部溢于言表,处处投射出清纯的童心。上文学课时,他坐在那里,真是神闲气定,有时白衬衫两袖撸起,一手夹支烟,一手放在膝盖上,艺术,历史,人物,娓娓道来,目光炯炯,神采飞扬,翻着自己写的讲课笔记,像看自己列出的菜单似的,扫两眼,便有了新的“美味”的话题。那是他最好的时期,现在想想,格外庆幸的是,他当年答应了开办世界文学史讲座,他那些精辟的、卓越的、锐利的见识,才能大规模保留下来。我觉得,木心的文学讲座,是他文学遗产中极其特殊的一部分,它的罕见的珍贵性,以后会越来越清楚地显现出来。
他时常谈到往事。他说他担任某单位秘书长时,马列主义话语一套一套的,上面要批判文章,总让他写,写得雄辩流畅。他曾说命运最合理最精致,任何小说故事情节,起承转合,都不及人的命运那么精致、严密、合理,而且多半或者全部出乎自己的预料。他说,“其实《红楼梦》故事最精彩的应该是后面,就是书本之外的‘贾府命运’,贾宝玉落魄了,流浪街头了,要饭,被人打,被人捉弄,被人欺辱,自己在疯狂和麻木之间摆动游离,那个时候,才有意思,才深刻。我想曹雪芹自己一定会那么写的。”
木心出国时五十六岁,举目无亲,不会英语,一切从头开始。为了维持合法的签证,他像我们每个人那样,持续周旋于各种手续的烦难。有一次我陪他去办社会保险号,材料不全,诸事不顺,白忙了一场,回到寓所,他坐在沙发上歇息,点上烟对我说:立伟,你看到处理现实生活的窘迫,我很无能的。但我一回到书桌前就静了下来,我就是主宰,直通上帝!他没有说大话,那是他真实的心态,内心被一种倔犟气顶着。我至今记得他当时疲惫的脸,有微汗,是在夏天。
木心曾邀我过访他的寓所,那是唯一的一次。我被领进一所套间公寓,外间租客是个中年华人,二房东。里面那间,就是木心的居所了——在这里,晚年木心恢复写作,创作了他来美后的第一批散文、小说等。
乍进门,氛围一变,满目黑色:黑的桌子,黑的椅子,黑色录音机,黑色镜框,黑色台灯,等等,等等。气氛严峻,有点让我感到教堂里某种封闭性的圣洁。我脱口说:“哎呀,我好像得提升自己,才能走进来啊,而且在这样黑的、冷冰冰的桌子上,也写不出甜兮兮的东西来啊。”木心一听,好高兴,兴奋地说:“你的感觉对的!对的!”落座环视,屋里的一切一尘不染,每件东西是精心摆出来的,合理、简约、别致,没有多余。为了我的来访,我相信木心狠狠整理了这片空间。
两个书架,一个书架的书全是书页朝外,书脊朝里,不知是什么书,另一书架挤满木心自己的著作,而且同一本书连续几十册排开。看我瞧着书架,木心感慨:“我写的书太少了,太少了。”窗台上有台老式音响,旁边摞着磁带,我问可常听,他说很久不听了,然后说:“听音乐是个正事,得放下别的事专门听,像看书一样啊,不这样,听什么呢?不过肖邦是个例外,我们互不打扰,他弹他的,我写我的。”
木心是江南人身量,但他的手并不像文人的手,骨感明显,指掌动作略显笨拙,想来是“文革”中长期干粗活所致。可是这双手做事写字,却是灵巧的。他的字写得多么好啊!他不会英语,书面英文却是一流。他居然能自己改制衣服,款式不合意,拿来就改。有一次改成一条马裤,黑灯芯绒,非常合体,两侧裤袋边沿不那么宽松肥大,配上深棕色皮靴,走几步,精神抖擞。他向我炫耀他的针脚:“怎么样,厉害不厉害!”
木心记性强,我拿本书考他,选某段,由他看一遍,当场背,他居然一字不漏。我问:“你是过目不忘,还是读了多遍?”他笑道:“我是过目不忘,又读多遍。”
我和木心先生的交往不长,却朝夕相处。我是他长久的读者,他的死,给我无可填补的空虚,从此我要接受一个没有木心的世界。
和先生最后的谈话
陈丹青
我稍微说一下木心先生和我最后的谈话。我在他病床边,在他几乎不认识我的情况下,记录他说的胡话,一些珍贵的胡话。那天,12月1日,我要离开桐乡回北京,有别的事情等着,下午4点钟我必须上车。木心在中午正好做完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签署委托我和陈向宏代理他的遗稿,进入木心美术馆。这是法律程序,非常艰难的过程。他居然有半小时左右,完全清醒了,做完这件事,又昏睡。他很快醒来,醒了,就用眼睛找我,跟我说话,一句昏一句醒,后来,护士进来给他弄呼吸器,吸痰,这是每天的程序。这时我问小代几点钟了,小代说4点了,我看先生在那吸,就溜下楼去。刚上车,小代电话打进来,他说:“先生问丹青在哪里,话还没有讲完。”我心里一下给揪住了,非常为难,车要开,如果路上遇到堵车,就会误班机——其实世界上有他妈的什么重要的事情啊——我就跟小代说,你去问问先生想跟我说什么话,我拿着电话等,他回来说,先生说要谈纲领性问题,没有纲领,无法生活。我说先生在干嘛,他说他要睡觉了。我是个滑头,我知道老先生睡觉又会忘记,于是开车走了。
这就是我跟先生最后的谈话。等我再一次来,他已在重症病房,完全失去知觉,我不知道他要讲什么纲领性问题。这么一个老人,他发昏了,要死了,居然还要和我谈纲领性问题,没有纲领,无法生活。
过去六年,我总在注意寻找木心的读者,寻找能理解他的人,能说到位的人。现在我的想法改变了。我觉得很好!木心应该在这个时代,不被关注,不被理解。
我问过先生,你愿不愿意活在“五四”?他说不愿意,他说:我在“五四”时代,我会和鲁迅吵,我不会被理解。我会是一个“资产阶级”,是“第三种人”,不关心革命,不关心时代和潮流。现在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眼下这个时代,有一个他在那里,算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但是他在那里,就很好!现在木心走了——他走了,他的书还在,书会成长,书会开始自己的旅程。这么多年轻人愿意读他,我完全没想到。这是一件动人的事情,同时,是极其荒谬的事情,非常非常荒谬。所以目前这场荒谬非常真实,非常珍贵——我要好好瞧着这荒谬。
梁文道
我也忍不住想接两句。要说师承关系,陈丹青的文章当然很好。但我不客气讲一句话,就像陈丹青自己引一位晚辈说的话,特别妙——这位晚辈说,以前看陈丹青的文章觉得很好,后来看到木心的书,就发现陈丹青是个“小瘪三”。
这话说得很好,不是在贬低陈丹青。但是格调不一样。比起木心先生的格调,真的就是小瘪三。
每个时代总会有这么一个作者,远远胜过他那个时代的大多数作家。他会被埋没,被遗忘,很多年之后,被那些有考古癖的人发现了,原来五百年前有这样一个人,他去世时,有这么一小群读者,这些人后来在哪里,全都不知道了,历史没有记载,顶多是注脚式的人物。但没有关系,木心先生跟他的读者,就是一个被放逐的国王跟子民——无所谓的。
(摘自《木心纪念专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2月版,定价:39.00元)
怀念木心
木心1927-2011
陈丹青:木心从不让我画他,这是我第一次描绘先生,也是最后一次。画时,他浑然不知。
陈丹青到桐乡医院看望木心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