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中学时,有位整天和我一块儿逃学去看电影的死党,他的故乡是马来西亚的一个小镇。家里亲戚在城市里有栋楼,由他一人看管,我们到了周末便在那里开派对。女伴有些是同学,其中有个长得成熟的长发女郎,对我同学情有独钟,高中不毕业,马上结婚。
婚礼那一天,我做伴郎兼司机,由城市驾车四小时,到达同学住的小镇。在小镇打了三个转,向亲戚朋友报喜事,一路还奏着“桂河桥进行曲”。
喜酒摆在该镇唯一的小学礼堂里,镇上的父老差不多都到齐,由校长先致词,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个机会,一讲一小时。我们在热带天气下都昏昏入睡。当晚大醉,第二天就离开他们。一别十年,我终于有机会重返这个小镇。同学开个小油站,我去找他,两人相抱,他告诉我他结婚后他的妻子在当地开了间美容院,生意不错。但是悲剧发生,她患了小儿麻痹症,下半身瘫痪了。我一听整个人呆住。赶紧叫他带我去见她。他们住在古老的唐楼,光线暗淡,我一走进门就看见她坐在椅上。她头发蓬松,面孔憔悴,伸出两只手给我紧紧拉住,我们三人相望后大哭一场。
安静下来,大家话旧,讲到从前那栋屋子,谈到她如何介绍舞伴给我。我们甚至记得各人凑十块钱,买罐头咸肉,切面包做三文治宴客。又购入一瓶毡酒倒在大盆子中,掺啫喱水、橘子汁,把苹果和青胡瓜切片,漂在盆上,然后大搅一番,加上冰块,一杯杯地喝个飘飘然起舞,跳完热门音乐,转进优悠者,关起灯来相拥。
你记得你起初害臊,只管唱片,后来我拉你才肯跳舞吗?你记得你一直当我是朋友,虽然我们三人相拥睡在蚊帐里,但是你也是那么纯洁吗?你记得我们常唱保罗·安卡的“把你的头放在我肩膀上”吗?我呜咽回答不出,点点头。
她吃尽了中西名药,也治不好,有一次听到这个马来村里有个巫师,专医奇难杂症,我说什么方法都要试,一定要把她的小儿麻痹症医好为止。
走进一间浮脚的亚答叶子做顶的小屋中,见已坐满了当地土人,只有我们是中国人。病人呈上各种礼物,有布疋、银器、肉干和鸡蛋等,巫师一一照收。
我们跟着其他人围绕着巫师席地而坐,整个气氛严肃,没有人敢讲话,只听到巫师念咒的声音。
巫师的助手点着了“加文香”,传来阵阵强烈味道。屋子被薄烟笼罩着,更充满了神秘的气氛。
经过了大约一小时后,巫师开始施展他的法力,他手一散,烟炉上的火焰突然高起来,大家眼睛睁得大大地被吸引住。他跟着用手在草席上一摸,一颗红蓝颜色的小透明石头出现在他的掌中,座中有人惊叹。
病人纷纷地拥近他,他抱着一个小孩的头,奇怪的是他的头痛即刻治好,抱着他妈妈欢笑。我看到同学的妻子的双眼闪耀着希望,跟着其他人也都受巫师的医疗。轮到我们,把病情告诉了巫师,他即刻从礼物中拿出一个鸡蛋,在她的小腿上搓,口中念念有词,接着将蛋打在一个碗里,见几只红色的小虫在浮游挣扎。巫师说已将毒物取出,再来数次便能痊愈,友人和妻子感动地向他膜拜。
我心里知道那个小孩子是巫师的同党,那些小虫是压缩的红纸,和中国以前走江湖的抓牙虫那玩意儿是一样的,其他把戏我拍电影也用过,但我怎忍心告诉他们这个真相?
他们情绪极好,一路上她偎依着他,他唱道:把你的头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再也没有见到他们,在这里默默祝福。
(摘自《霜鬓何妨》,三联书店2013年1月版,定价:2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