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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3年05月01日 星期三

    姥爷

    蒋雯丽 《 书摘 》( 2013年05月01日)

        提要:    

        姥爷和我,一个九十岁,一个七八岁,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他扶持我长大,我陪他走完人生的路。一个生命像小树长高,长壮实,一个生命却像一棵老树,慢慢地倒下了,无声无息。

        我的姥爷1886年生于江苏省铜山县一个殷实的家庭。清末民初,津浦铁路(即今天的京沪铁路)通车后,姥爷作为火车司机,来到了因为铺设津浦铁路而建的城市——蚌埠。

        姥爷前后有过三位太太,第一位太太娴淑美丽,但是不生孩子。姥姥是第二位太太,生了四个孩子,三女一子,妈妈是最小的一个。

        那个时候的结核病,比今天的癌症还要厉害,只要得了,必死无疑。姥爷的前三个孩子都先后死于结核病,大女儿死时十七岁,儿子死时十六岁。

        儿子,在中国人的心目中,自古以来就是传宗接代的象征。

        没有儿子,姓氏就传不下去,因为孩子都跟爸爸姓。在没有退休养老和社会保障制度的旧中国,儿子就是养老金——养儿防老。

        中国人把没有儿子叫断了香火,最恶毒的诅咒叫断子绝孙。

        姥爷在五十多岁时没了儿子,真是遇到了人生最大的悲哀——中年丧子。从不抽烟的姥爷,因为女儿的去世开始抽烟。到了儿子去世后,他开始抽大烟。心里的痛,只有在那一刻才能得到缓解。

        姥爷每天到儿子的坟上去哭,难过得都不想活了,可是回到家里,看到四个孩子里唯一剩下来的,只有六七岁大的我的妈妈,他又不得不活下去。

        我没见过姥姥。听说是因为她唯一的儿子生病时,她盼望他早点康复而多给他服了两片德国的阿司匹林,加速了儿子的死亡,之后被伤心欲绝的姥爷赶出了家门。

        这是妈妈最不愿意提的事,也使妈妈经常感叹:女人啊,不能依靠男人,要自强自立。

        姥爷从年轻时就爱养鱼养花,除了孩子,花卉盆景是他的最爱。我们家也因此得一美誉:唐家花园。

        据说舅舅在世时,曾被土匪绑票,土匪以为有花园的人一定很有钱。不曾想姥爷还真没钱,挣的工资,除了吃,全都用在买花上了。姥爷人缘好,平时对人慷慨大方,遇难时大家都来帮忙。东拼西凑了一些钱,把舅舅赎回来,改了个名字叫“福生”,结果还是没有活下来。

        人是有命的。听说姥爷娶第三个太太,就是想再生个儿子,最后被算命的确认他“命中无子”,也就放弃了,从此全心全意地爱他唯一的宝贝女儿——我的妈妈。

        妈妈二十多岁时也得了那家族病——肺结核。

        好在那时,抗结核特效药链霉素已经问世,妈妈才得以保住了性命。

        妈妈成了姥爷活下去的理由,父女俩相依为命。姥爷也成了妈妈活着的理由,父亲如天,孩子、丈夫都排在后面。但是自从有了我,姥爷便开始把全部的重心都转到了我的身上。

        姥爷个子不高,偏瘦,象征性地拄个拐杖在前面走;我个子也不高,麻秆一样瘦,晃晃悠悠地跟在姥爷的后面。

        我们一前一后地去买菜,姥爷提起菜篮子,忘了拐杖,我在后面拄着比我还高的拐杖跟着。老人走得慢,小孩比老人走得更慢。

        我们一前一后地去捞鱼虫,姥爷提着水桶,我扛着渔网,红通通的鱼虫让我们俩都欣喜若狂,赶紧跑回家把鱼虫放到鱼缸里,满意地看着鱼儿张开大嘴狂吃。

        我们一前一后地去领工资,那是每个月最殷切盼望的日子。到了窗口,姥爷把我举起来,我递上姥爷的私章,领来姥爷38元2角的工资。

        我们又一前一后地直奔糖果店,这一次,我在前,姥爷在后。

        我从小的理想,就是当糖果店的售货员,每天能看到、摸到那么多的糖果和点心,不吃都高兴。

        姥爷去洗澡我跟着;姥爷去理发,我也跟着;姥爷去会朋友,我更要跟着。有时候,姥爷去上厕所,我还是跟着,那时候我们居住的大院附近只有一个公共厕所,我们分别站在男女不同的队列里,排队等候进去,谁出来得早,谁就会在外面等着对方,一起回家。

        我最开心的就是坐在姥爷腿上,问他那个问了成千上万次的问题:

        “姥爷,你喜欢我多还是喜欢大姐二姐多?”

        姥爷每次都像第一次回答一样,认真地举起双手比划着大小:

        “我喜欢你这么多(比较夸张地),喜欢你姐姐这么多(缩小了一半以上)。”

        从离开幼儿园开始,我就不再跟妈妈睡觉了,正儿八经地搬到了姥爷的大床上。

        妈妈是铁路报务员,三班倒:白班,夜班,休息。平时还有政治学习,不在家是常有的事。

        如果妈妈不在家,那可就是我的天下了。

        姥爷的大床是我的舞台,蚊帐是舞台上的帷幕。我把花花绿绿的床单围在身上,枕巾裹在头上,扮成古代美女的样子,羞涩地打开蚊帐报幕:

        “第一个节目:舞蹈《敬爱的毛主席》。”

        我又充当场务人员,自己把蚊帐打开。

        我还是唯一的演员,从床边入场,开始自唱自跳,无比陶醉。

        突然,听见院子里妈妈的喊声:

        “爸爸,我回来了!”

        十万火急,我能在50秒内叠好被单,铺好枕巾,整理好蚊帐,并迅速跳下床,坐到桌前,读书写字。并随着妈妈的脚踏进房门,高喊一声:“妈妈好!”

        写字台是我的小卖部,想象中的糖果和点心分散在各个抽屉里,想象中的叔叔阿姨和小朋友来买东西。我把纸撕成大小不一的小条,当成不同面值的钱,再把铅笔上拴根小绳当秤。

        可以说我的服务态度在那个年代是最好的。我像一个表演过火的演员一样,自买自卖地吆喝着:“您要二两酒?好的,给您,您给我三毛钱,我找您四分。”

        “小朋友,你要什么?”

        “阿姨,这是您要的肥皂,五毛钱一块。”

        我卖的货品中有糖果、点心、酱油、醋、酒、手电、牙膏、毛巾、水壶、作业本、铅笔、橡皮……小卖部里可能存在的一切商品,在我这个虚拟的商店里都有。

        也许,我的想象力就是在那个时候培养起来的吧。

        很同情今天的孩子,有太多的玩具,被淹没其中,拿了这个,丢了那个,想象力被玩具束缚了,局限了。没有了虚拟的观众,没有了虚拟的顾客,没有了虚拟的病人……而仅有的虚拟也被电子游戏的画面所设定,呜呼哀哉。

        而我的童年是这样度过的……

        (摘自《姥爷》,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3月版,定价:34.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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