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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3年05月01日 星期三

    残局

    祝勇 《 书摘 》( 2013年05月01日)

        段祺瑞喜欢下棋,他下棋时安静的表情,让人几乎看不出他是个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屠夫。他生活简朴,既不敛财,也不收藏女人,甚至饮食,都异常节俭,尽管他并不戒荤,但除了米饭馒头,通常只吃一碟雪里蕻外加一点辣椒,对于山珍海味,看都不看一眼。仅从个人道德角度上讲,他几乎是一个无可挑剔的人。方正的棋盘,似乎概括了他对生活的全部需求。在他的生命中,不知有多少个危难时刻,是守着一盘残局度过的,只要他的棋子一息尚存,现实中的他就能绝处逢生。

        当芮恩施拜访这位后袁世凯时代的内阁总理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身穿朴素长袍的文弱的中年人——在大部分时间里,段祺瑞是不穿军服的。这是因为他对政局的兴趣似乎远远不及他对棋局的兴趣,而下棋,是不需要全副武装的。

        黎元洪不属于北洋系,所以黎元洪是否曾与段祺瑞下过棋,现在已很难考证。留在历史中的,是两个人在现实中的搏斗厮杀。段祺瑞不与黎元洪下棋似乎还包含着这样一层意思:在他眼里,黎元洪连个对手都算不上——他只是一具没有思想的木偶。

        对于段轻视黎的原因,陶菊隐曾经做出如下总结:“第一,前清时期,他自己做过统制(师长)、军统(军长)和提督,署理过湖广总督,而黎不过是一个协统(旅长);第二,袁世凯当权时期,他是北洋派首屈一指的大将,而黎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勇的政治俘虏;第三,黎的总统地位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因此,他认为对黎没有假以辞色的必要。”

        正因如此,黎元洪与段祺瑞之间,几乎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甚至袁世凯死后,段祺瑞在他的老朋友张国淦的陪同下,前往北京东厂胡同黎元洪宅邸向黎副总统报丧,两人也只打了个照面,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那一天,宾主面无表情地各自落座,会谈气氛一点也不亲切友好——段祺瑞一言不发,黎元洪也保持沉默,空气突然间凝固了。这场哑剧持续到双方似乎都坚持不下去时,段突然站起来,向黎元洪半鞠了一个躬,表示告退,黎元洪也如释重负,站起来送客。段祺瑞临走时向张国淦交代:“副总统方面的事,请你招呼!”张国淦问:“国务院方面的事呢?”段祺瑞回答:“有我。”说完,扭身跨入汽车。

        实际上,黎元洪这个憨态可掬的大玩偶,已经得知了袁世凯过世的消息。但是,这个1913年12月被段祺瑞从湖北强行拉上前往北京的火车的黎副总统,在袁世凯的监视下,除了看书、写字、散步以外,没有任何事情可做。刀刃下的生活,练就了他的谨小慎微,所以,当袁世凯的死讯传来的时刻,素来谨慎的黎元洪是不敢轻信的。于是派女儿黎绍芬前往中南海打探消息,当黎绍芬说,她在中南海怀仁堂,看见尚未入殓的袁世凯尸体上盖上黄缎子的陀罗经被以后,黎元洪才相信,自己的出头之日,来了。

        1916年6月7日,黎元洪在北京东厂胡同自己家中宣誓就任中华民国第二任总统,黎就职当天,段祺瑞身边的北洋系军官就聚集在段祺瑞的总理办公室,对于那个来路不明的人继任总统表达强烈不满,要求段祺瑞或者徐世昌就任总统。段祺瑞的回答不温不火——总统是谁并不重要。段祺瑞摆好了棋子,丝毫没有理会身边那些聒噪的军人们。只要棋子落定,他就进入一种临战的兴奋中,而将所有的忠告都抛在脑后了。

        黎元洪对自己的处境了如指掌。为了结束自己的玩偶生涯,他开始落子了。他走出的第一步棋,是邀请南方护国军政府的人士北上入阁,物色的人选,包括唐绍仪、孙洪伊等。他开始为自己解围,一系列政策中:包括任命蔡元培为北大校长,至于这纸任命在20世纪历史中所产生的深刻影响,黎元洪不会有足够的估计,当时任何一个人也不会充分地意识到。

        黎元洪果断地落下他手里的棋子:授予孙中山大勋位,以表明国家已经统一,南北隔阂不复存在;其他革命领袖,如黄兴、蔡锷、唐继尧、陆荣廷等,也被授予不同的勋位。对此,段祺瑞不慌不忙地还了一着:在黎元洪力主的授勋名单中,加上了为数可观的北洋人物,甚至清室的要人,也一个都不能少。这是一种不杀之杀,将黎元洪授勋的法力在无形中消解。它在形式上制造了国家和谐的表象,但它的背后,是总统府与国务院“府院”之间无法掩饰的断裂。

        两个人不动声色地绞杀,手下的棋局一片狼藉,民国的政局更是一地鸡毛。

        在总统府与国务院胶着的对抗中,段祺瑞决定走出关键性的一步棋——提名自己的亲信徐树铮任国务院秘书长。徐树铮到职不久,专断态度立刻显露无遗。根据陶菊隐的记载:一天,因发表福建三个厅长的命令到公府办理盖印,黎偶然问到这三个人的出身和历史,徐树铮很不耐心地说:“总统不必多问,请快点盖印,我的事情很忙。”他走出总统府后,黎元洪气愤地对手下人说:“我本来不要做总统,而他们也就公然目无总统!”

        随着徐树铮这颗棋子的落定,段祺瑞的心情安稳了许多,至少,他可以更加安心地下棋了。芮恩施说:“虽然段氏在政府中有着极重要的影响,但他却把一切具体的事情交给他的助手曹汝霖先生和徐树铮将军处理。他宁愿下象棋,然而他始终愿意对部下所做的事承担责任。他从来不让为自己卖命的部下承担责任。

        当黎元洪将他拟请张勋进京、为自己撑腰的决定透露给芮恩施时,芮恩施陷入一种无言的沉默。那天,黎元洪在与芮恩施午餐时对他说:“张勋将军会帮助我。”芮恩施的表情凝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黎元洪又重复了一遍:“真的,你可以相信我。我能够依靠张勋将军。”他没有想到,正是这一招昏棋,导致了他的满盘皆输。

        当溥仪在养心殿聆听张勋奏请他重登皇位的唠叨时,段祺瑞已经作为一介布衣,隐身津门。随着黎元洪签署了一道打发段祺瑞回家的命令,第一次府院之争告一段落,双方似乎各得其所——黎元洪获得了他想象中的总统权力,而段祺瑞则可以在家安心下棋了。

        被公众和各派政治人物所瞩目的那个段祺瑞消失了,阡陌纵横的棋盘仿佛一张网,将他罩起来。他乐于自投罗网,因为只有这张网,才能躲避现实的网。在当时的政治版图中,军阀政府占了北方,革命政府占了南方,外国人占了租界,而每个势力的内部,又可以细分、再细分,分成若干个细胞似的利益集团,每一个小集团,都有自己的山头、自己的手段,而更加广大的民间社会则更加成分复杂,有左翼,有右翼;有激进派,有保守派、温和派,如再细分,还有极左、极右、中间偏左、中间偏右,等等等等。所有的细胞,杂乱无章地运动,不能组成一个有机的肌体,相反,它们互相排斥、互相抵制、互相消解,而权力顶峰的人,必将成为众矢之的,成为所有人共同抨击的对象,这也是实力雄厚的段祺瑞对总统宝座望而却步的主要原因,后来他以大执政的名义坐上去时,果然身败名裂。作为一颗棋子,他不知该将自己落在何处,只有落在自己寓所的棋盘上。他累了,不屑再去趟民国的浑水了,只有那个命运交错的棋盘,让他乐此不疲。

        1917年7月1日,芮恩施从他的男仆那里听到一个令他震惊的消息:

        “皇帝又回来了!”

        黎元洪悔之晚矣。7月2日凌晨两点,段祺瑞正在棋桌上与朋友激战不止,借来的官邸里,突然响起刺耳的电话铃声。紧接着,一位不速之客来到他的门口,这个人就是梁启超。此时,梁启超的师傅康有为,正陷于复辟成功的狂喜之中:自戊戌年的君宪梦破碎以来,只有这天晚上,康有为睡了一个好觉。梁启超来找段祺瑞的目的只有一个:兴师讨贼。面对梁启超的苦口婆心,段祺瑞一直沉默着,目光紧紧锁定了眼前的棋盘,终于,他哗地一声,推开了面前的棋盘,站起身,说了一声:“走!”

        守着棋盘的轻闲岁月是他的梦,但是没有了权力的保证,他的梦将像这个国家里所有人的梦一样不堪一击。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只有在后来的执政府里下棋,才是最惬意的。但即使如此,混乱的现实仍会将他的梦分割成一堆碎片——在形势的逼迫下,他最终顶着骂名,永远退出政坛。

        后来著名的“三一八惨案”发生的当时,已经成为中华民国实际的国家元首的大执政段祺瑞,照例还在吉兆胡同的宅邸里下围棋。他对属下的绝对信任终于害了他。那天,除了著名的刘和珍等人以外,还包括陈毅、林语堂、朱自清等北京师生的游行队伍到达段执政府大门时,段祺瑞把“维持北京治安”的任务交给北京卫戍司令李鸣钟后就不管了。当卫队旅少校王子江看到学生快要冲进执政府时,突然对附近的士兵说:“开枪吧!”枪响的声音,令段祺瑞心头一惊。他立即赶到现场,面对满地的尸体,他当场长跪不起,自言自语道:“一世清名,毁于一旦。”(《段祺瑞有没有下过开枪令?》,原载《北京晚报》,2011年5月27日)从此决定“终身食素”。1936年,他因多吃了几片西瓜而导致腹泻,医生劝他开荤以增强体质,他回答说:“人可死,荤绝不能开。”终于不治而死。

        很多年后,当苏联档案解密,“三一八”的真相才大白于天下:整个事件,都是由苏联人操纵的,无论是运动的支持者李大钊、鲁迅,还是被鲁迅痛骂的段执政、章士钊,居然都毫不知情!(详见《冯玉祥与国民军》,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

        段祺瑞率领北洋军进京讨逆,通电复任国务总理。7月12日上午10时,聚集在天坛的张勋部队挂起了中华民国的国旗,投降了,段祺瑞“三造共和”的事业,至此功德圆满。    

        厌倦了府院之争的段祺瑞决定以代总统冯国璋取代黎元洪的总统之职。而手下有兵的冯国璋,远比黎元洪这个政治玩偶更加强势。他们再度成为彼此的敌人。民国这盘棋,已成不可收拾的残局。

        直到“三一八”以后段祺瑞第三次下野,完成他政治生涯中的三起三落,他才真正地隐遁津门,可以安静地下棋了,从此闭门不出,与政治再无瓜葛。连后来权倾中国、曾是他北伐中对手的蒋介石前来探望他从前的段老师,都在门外受到冷落。他每天清晨绕着院子里的大草坪散步,然后回到佛堂,面对释迦牟尼像虔诚地诵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或已成他今生的最大愿望。除此,他还有一个世俗的愿望,那就是每天等待一个小孩前来与他下棋,那个小孩后来成为围棋大师,他的名字叫:吴清源。

        (摘自《中国散文年度佳作2012》,贵州人民出版社2013年3月版,定价:3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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