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长沙人,无权无势,不能炫爹,不能耀阔。难道枯坐着听侃爷神吹?他们灵机一动,打起自家脑袋的主意:不能“拼爹”,拉倒吧,咱们一对一,面对面,拼智商。奇志大兵搞相声,湖南卫视策超女,易中天品三国,这成了长沙里手三张名片。相声通俗,电视世俗,三国高雅,三档齐了。
要看清一地人,需要跳出来。比较之下,北京人爷们,长沙人里手。
两个外号,旗鼓相当。爷们盛出于浩荡皇城根下,里手则多产在闭塞草野。
不管爷们还是里手,都会盖人一头。盖人一头需要本钱。爷们不差本钱,他们有的是血统:五服之外,亲戚不是皇帝,也可攀上皇帝的亲戚。中国社会,权力通吃,有权不炫,过期后悔。北京爷们炫了不白炫,是以大话张嘴就来。恰巧中国地方广阔,地方见中央,天天不断,川流不息,免费提供了无数义务的业余听众。北京人乐得从地方人那挺不直的腰杆里找到血统里黄金不换的高贵感。他们硬是凭嘴巴撑起了一方人的外号:侃爷。
因闭塞而有点夜郎自大,因草野而性情率真的长沙人,无权无势,不能炫爹,不能耀阔。难道枯坐着听侃爷神吹?他们灵机一动,打起自家脑袋的主意:不能“拼爹”,拉倒吧,咱们一对一,面对面,拼智商。
智商是头脑聪明而身无家当的人炫耀时最好的凭借。面对身价以外的一切东西,聪明人从来足够自信,他们相信“聪明不用,过期后悔”。于是,当年那些悠闲率真的老长沙,从聊中找到自信,满足自恋。“傲腿”一词,即是自信加自恋的产物。没有自恋,就叫“硬腿”,既不傲气,也无傲骨。
但生活聊天容易滑成瞎聊,侃大山一不小心就落成了乱侃。瞎聊乱侃,虽让嘴巴快活,也能出成绩,但终究是戏子的活,没分量。自己正感觉了不起呢,人家将你当猴戏听,这太伤害自尊啦。
怎么让瞎聊乱侃、神吹海侃也庄重有力呢?
老长沙人找来一个传神的字:策。
“策”直白意思,就是瞎吹。这太合性情率真的长沙人胃口:每天澎湃的精力,火辣的热情,在茶水中消耗,在酒水中打发。
但策的内蕴,远不止此。
如果说,瞎吹容易被人当猴戏听,常策天下又过于空洞,那么它还有更真实、更直接、更火暴的内容:策略、策动、策划,甚至是,策反。
这一下就冲到了地球村人用嘴巴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遥想当年,诸葛亮大梦先觉,摇着鹅毛扇子,跟刘备密室畅谈,几句隆中对“策”,策出“三个中国”。诸葛亮由此成了中国军阀割据的发明者,“国独运动”的开创人。
长沙人的策功,强于诸葛亮。晚清岁月,长沙人黄兴策略筹划,在明德中学策动一班不怕死的革命家,策划建立华兴会,29岁那年,与宋教仁等一帮年轻哥们儿在今天五一广场密谋策反,最后策出中华民国来。孙中山说“无公则无民国,有史必有斯人”,没诸葛亮只是没有蜀国,没有黄兴则无中华民国。
从瞎吹到计策到策反,我们终于见证“策”的神奇。这个可小可大,可轻可重,可谐可庄的字,将长沙人的率真、长沙人的聪明,长沙人的本领,全在这吞吐之间。
长沙人好炫聪明,不是全无好处,这逼迫他们除了瞎吹,平时得多看多听多记,于是成了包打听、百事通、万金油、杂家。生活中性情率真,他们爱好自由自在地走街串巷,这种地域风习一经形成,逐渐积淀为一种地域风俗,进而进化成地域性格。
湖南人性格中的自卑与自傲,源自湖南流放官员。
自卑者小而轻,自傲者大而重。小而轻则乐,大而重则忧。在小与大、轻与重、谐与庄、乐与忧两极上游走,长沙里手游刃有余。“心乐天下”与“心忧天下”两极,长沙人来回腾挪。
“心忧天下”在革命年代,就是抛头颅、洒热血、牢底坐穿,横尸法场。在和平时期,它已经自觉转化成“心乐天下”:自己每天为怎么样让天下人快乐起来而拧着眉毛操心。
“心乐天下”的酒吧文化、歌厅文化、“享乐天下”的洗脚城,长沙一骑绝尘,领先中国。长沙本土产白沙啤酒,广告打得有韵味:“天下无大事,喝杯白沙啤。”在外地人看来,喝啤酒跟天下,关系真的不大。但啤酒的快乐,也是天下忧乐,这就是长沙风气。
正是“里手”在长沙草根民间星罗棋布,脱颖而出者不乏民间基础。所以我们看到:夸张、戏谑、嘲笑笨拙、专抖机灵的奇志大兵,当年一对双簧如何风靡湖南;扎根长沙的湖南卫视,以率真、草根狂欢、生活折腾,让全国观众如何为之倾倒;而洒脱真实、敢爱敢恨的教师易中天,如何用一流的“策功”,九曲回环,在《百家讲坛》将三国谋略演说得活灵活现,风云变色。
奇志大兵搞相声,湖南卫视策超女,易中天品三国,这成了长沙里手三张名片。相声通俗,电视世俗,三国高雅,三档齐了。
长沙里手的高超本领,像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小到可以塞进耳朵把玩,大到可以专做定海神针,全看怎么用。但里手是否就真都成了孤独求败的“傲腿”了呢?不见得。成败同在萧何,困住长沙人手脚的,也在“策”。
无论是神侃的话语,还是思虑的计策,它们都有点偏阴性,本身还不是阳刚的行动。“策”一经成“神”,就可能神飘神闪,像醉酒的神经。
血性的湖南人,骨子里都有重的一面,有霸蛮、坚定的那面,“长沙里手”则发挥湖南人灵活性的那面,他们自由洒脱,敢爱敢恨,早早过上优质生活。湖南人倔强勇猛的那面,里手们显然无力承担。他们擅长用细口,不太会用大手,更不善用粗脚。
奇怪的是,21世纪头一个十年才告别,《晨报周刊》采访我,相约再去长沙街坊找里手,却发现里手们已像被奇门遁甲做了隐士,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像北正街的空气。
灭顶根本原因,毁于物质功利。今天,商业的冲动与诱惑,已经侵入到人性的本真领地,将它们都稀里哗啦肢解了。城市喝口茶要收钱,问个路也要收费,精明的长沙人已经节俭起他们的口水,节约出他们的时间,将散漫自由瞎折腾的“策生活”省俭下来,全部投入到飘红饱囊的事业上去了。年轻一代的长沙人,无师可承,无人陪练,K歌泡吧去了。
就这样,长沙里手被无坚不摧的科技、物质、现代化绑架,在鲜活英年,转瞬间白头,然后被撕票。现代化将“里手”提前蒸发成非物质文化遗产。
这多少让人感到遗憾。长沙人生活在“中国最具幸福感”的城市,幸福感因里手消失而变得怅然若失;湖南公民的生活,因此也黯然地淡掉了些酸甜韵味。
(摘自《湖南人怎么了》,中国青年出版社2013年3月版,定价:3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