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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3年05月01日 星期三

    我和刘绍棠

    杨广芹 口述 沱沱 记录 《 书摘 》( 2013年05月01日)

        在刘绍棠的作品中,杨广芹被称为二妹、芹妹子。看二妹子爬树捋榆钱,刘绍棠写下了散文名篇《榆钱饭》,并说,“我的乡土小说,多半取材于本村,人有原型,事有出处,芹妹子是亲历目睹的见证人,凡是我写的缺欠不足之处,她都帮我充实,丰富,饱满”。那段苦闷的时期,在芹妹子一家的呵护下,刘绍棠才能进行秘密的文学创作。芹妹子是刘绍棠精神上的知己。

        大乱还乡

        我记得刘绍棠是在1966年8月份回儒林村的,我当时正读初中二年级,“文革”刚刚开始,到处是血雨腥风。

        我妈妈是个童养媳,她的公公就是刘绍棠祖父的长工。公公婆婆对我妈妈不是很好,整天让她干活,任意打骂,只有比她小七岁的刘绍棠从不欺负她,当她的小跟班,打柴,挑水,堤里、运河滩说笑玩耍,十分开心。所以没有少爷丫头的主仆关系,有着姐弟情深的特殊感情。在刘绍棠的许多小说里,都有我妈妈的形象与影子。因为有这样的关系,刘绍棠“大乱还乡”,我妈妈还是非常照顾他。

        刘绍棠在儒林村劳动的时候,他妻子常给他送一点日常用品。我好像没见过她。但是她来的时候很多人都去看她,说她也是不怎么说话,逢人只是礼貌地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她都是骑自行车过来的,从北京城里到通县乡下,大概要有60公里,按照现在的情况,好像有点不可思议,但是以前的人就是为了省点钱。送的是吃的、穿的,也有冬天生炉子的劈柴。劈柴是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在白布口袋里,驮在自行车后座上,很多人就故意上去一边说话,一边摸口袋,验证一下是不是馒头。

        1969年的春天,生产队派我去菜园卖菜记账收钱。一天,看见一个人在菜园子门口转,我心想,谁呀,干什么呢?

        过去一看,原来是刘绍棠。我说,你怎么这么晚,没有菜了。刘绍棠说,我不敢挤,等大家买完了,也就没有菜了。我心里有些同情他。我就给他支一招:你早晨出来的时候,跟我说一下,买什么菜,我留着,收工的时候,上我家来取。

        有时我也给他家里送菜。在他那个黑乎乎冷冰冰的屋子里,他对我说,你真像你妈,她是个好人,你也这么心善,我来儒林村,跟你们家的人说话,感到轻松,不紧张。

        这样一来二去,我们的话就多起来了。我们的村子地处运河,全是沙土地,天一刮风,就是沙尘暴,尘土飞扬;一下雨,土就很松软,成了稀泥。要是这两种天气,队里也就不出工了,他就过来我家和我说说话。

        我把女儿给了你

        我父亲是一个忠厚老实的人,不会因为刘绍棠被管制而不理他,有时候,聊得久了,他就坐下来吃晚饭。刘绍棠有时候出去买点酒,我妈做许多棒子粥,把我爷爷每天摸的鱼烧起来,我们家人多,也不拘礼,随便吃饭,随便说话。吃完饭,就跟我父亲聊天,他们俩特别喜欢聊三国。

        有一个晚上,他来找我二弟玩。我妈妈给他炒了一盘鸡蛋,一小碟咸菜,还有那天我妈从榆树上捋下来的榆钱,做成榆钱饭,一小壶酒,请他喝。

        这个榆钱饭,是他喜欢吃的饭食之一。把九成的榆钱儿和一成的玉米面粉,掺和一起,上屉锅里一蒸就熟。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也算是不错的饭食。小时候,我妈妈曾带着他一起到运河边捋榆钱串吃。

        我有些累,我们那时睡觉、吃饭就在一个大屋里。我当着他的面就钻进被窝躺着,看他吃东西,听他说话。

        我妈是个直性子的人。她问:你现在还写吗?

        刘绍棠摇摇头。

        我妈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还是写吧,别把手艺荒了。以后用得上!

        刘绍棠点点头。我妈叹了一口气,说:你是个落难的公子哥儿,可是吃了苦了。打小你都是泡在蜜罐里,这苦可怎么受得住?要不是你有个有情有义的好媳妇,我就把我的女儿给了你,也好照应照应你。

        他呆了一下,看我一眼,我心里怦怦跳,却顾自不说话。他又看我妈,咳嗽一声,端起酒就喝上了。

        知己之约

        有一次他对我说,自从他回到村子里,几乎天天晚上失眠。没办法,就听着房檐滴水的声音到天亮,心里特别难受。说他的日子就像这个夜,挨不到天亮。我说不管天有多长,总有天亮的时候,你既然喜欢写作就继续写吧!

        于是他偷偷地重新开始写小说,大概写了一个星期左右,小说的题目是《知己》,说的是大学里的生活,两个男女学生在校园里相爱,女主人公叫做阮湄,男主人公的名字叫什么,我忘记了,大概是男主人公心情苦闷,喝了闷酒,吐得满床都是,后来阮湄进来了,捂着鼻子说,脏死了,就帮他收拾,照顾他,因此两个人的感情就更好了。虽然写的是大学生活,但我还能看出他自己的心情。虽然乡亲们对他不错,但是他因政治问题,受到了管束,不自由,生活上还是孤独冷清。

        我看了后,就直言不讳地说,这篇小说写得不好,离我们的生活特别远。

        他说:那好,我写你熟悉的生活,但我又不敢写,要是被人发现,是要罪加一等的!

        我说:写吧,有什么不敢的!有什么事我给你挡着!

        后来他老跟说起我们那天的谈话,他说我的这句话让他感动一辈子!

        我们之间都有好感,我知道他在喜欢我,我也喜欢他,跟他在一起,一起说话听故事,都会很开心的,但没说出来。

        有一天我走在出工的路上,他赶了上来,塞给我一个条子,我打开一看,写着六个字:我是你的阮湄。我心里跳了一下,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最明显不过了,他希望我成为他的知己,也愿意当我的知己。那次他很紧张,塞给我条子,掉头就走。

        第二天见面的时候,他不敢上来说话了。收工的时候,他走得慢一点,看四下无人了,拦住我,问道:条子看了没有?

        我说:看了。

        他说:你觉得怎么样?

        我就说:行呗。

        这个条子也就是他写给我的第一封信。但是《知己》这篇小说,他扔了。他从没有拿出去发表。我现在还是感到后悔。

        后来,他开始不停地为我写信。几乎每天一封,什么事都写。

        他之前没怎么吃过苦,落难的时候,他的精神状态就不一样,说我是个有朝气有活力的人,能给他力量。我家的成分好,我又是十七八岁的年龄,说话做事毫无顾忌。

        让运河水漂走我们的信

        他给我的信不能署名,让人知道,又是一大罪名,罪加一等。我们见面的机会也不是很多,有时我出去干活,要到很远的地方。

        他在运河边放牛,每次他写好了信,就揣在贴胸的口袋里,揣得热乎乎的,算计着磨磨蹭蹭地在我经常走的路口上等着,见到我,很快地塞给我,赶紧就跑了,有点像电影里的地下党取机密情报一样。

        可是这揣胸口的信不一定都能收到,比如我到另一个村的水利工地修渠道去了,好几天不回来,两人根本就碰不上。揣了很多的信,也交不到我的手里,老放在贴胸口袋里很不安全,担心被人没收了去,所以,他就到运河岸边,展开信读了,又撕了,撒在运河里,让水冲走,多可惜,没有办法啊。

        不许我早早嫁人

        暮春四月的一个晚上,我到他的小屋还书,进屋,他没有如以前一样高谈阔论。他点着了一根烟,看我一眼,叹一口气。我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他又看我一眼,好像要我坦白。我说,今天有人上我家提亲来了。他还是吐着烟,自顾自说:我知道的。我很惊讶地问:你听谁说的?他摇摇头说:不用人对我说,像你这样的年龄,这样的身份(我是团支书),这样——好——的人,很难留得住,谁不眼馋?我突然很生气: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原本我是想跟你来商量商量,请你给我当顾问,出主意,却招来你的讽刺。他于是也慌了,赶紧站起来:我是怕你要走了!我说:走,我走到哪里去?他高兴起来说:你不走我就安心了,我是怕你也跟别的女孩一样,父母让你嫁你就嫁。我们坐到了十点多钟,一起说婚姻,说村里女孩的,说我的,心情就愉快了。然后他送我回家,走到路口分手,我轻声说:你回去吧。他突然激动地在我耳边说:你答应我,不要走!我也有些激动,更多的是害怕,急急地说:“我不走,走哪儿去?你放心。”说完转身就往家门口跑。

        秋收时节,他又听人说我同一个常来我家玩的削木厂工人恋爱了。刘绍棠来了,质问我,我很生气地否认了。

        第二天晚上,我来到了他的小屋,因为我的心情也不好,顺便找他来拿本书看。我们谈了很久。他说:你的事,我要管,我要干涉内政!

        我说:你管吧,我听你的!

        他听了很兴奋,拿出他的小说稿子给我看,这是他以前写的旧稿子,是他大难还乡时留在家里的一部长篇小说,后来,红卫兵小将上门查抄,成了残稿,刘绍棠一心想整理完整。这部残稿,就是长篇小说《狼烟》。他有些兴奋地说:有你的支持,我能写出好的小说,我也会把这部残稿整理出来。

        我庄严点头说:我相信你!

        因为刘绍棠上不了大学

        1973年、1974年、1975年这三年,我都报考了大学,都因为没有批判刘绍棠,没被录取。

        1973年6月份,村里第一次推荐我报考大学。刘绍棠知道后真是高兴坏了,并说我肯定有一个美好的前景。但是这个时候,有人打我的小报告,说我身为村团支部书记,不以身作则,不带领青年团员向先进靠拢,最致命的是与右派分子关系密切。有人旁敲侧击地说,某位同志,被资本主义资产阶级思想腐蚀了还不知道,还千方百计保护反动分子,不批斗他,不搞典型,工作不积极不出色!

        公社人找我谈话,说:难道你不想、不喜欢上大学,喜欢当泥腿子?我说:喜欢,做梦都想。公社的人说:那你带个头,斗斗刘绍棠,政审就算通过了,很简单的事,他又不是你家亲戚,你犹豫什么!我怎么可以斗我心爱的人呢?我说:我先好好想想。公社的人很明白,说:那好,你的事今年先放一放,领导考察考察,明年再说。

        第二年,村子里又推荐我考大学,我上公社报名去,老周给了我一张表格,因为那一年我交了一封批判信,批判信是刘绍棠自己写的。老周看了批判信后,说:题目很好,内容很好,但是这是口头批判,主要是要有实际行动,要言行一致,不做口头的革命派。我还是没有批判刘绍棠。

        报名后没多久,有天晚上,我去找他,他突然笑眯眯神神秘秘地从炕底席下拿出一个信封来,递给我,信封鼓鼓囊囊的。我莫名其妙地问:这是什么东西,信不会写这么厚吧!他从信封里倒出许多钱来,都是一元钱一张的纸币,他说估计这次你肯定能上大学了,所以给你准备了上学的费用,一个月30天,一天花一元钱,先给你准备30元,上学第一个月花费,不能耽搁了,下个月我慢慢地给你想办法。

        我看他这么认真地给我计划着,心里是很感动的。我说,你不用给我准备了,今年又去不成了。他一惊,问为什么。我说,不为什么。我故意轻描淡写,我说今年上大学的基本是男生。他对我嘁:我天天为你抱着希望,但是失望也很大,我心里难过,我太难受了,太折磨人了!

        大胆的誓约

        1974年春的一个晚上,他说,你再给讲讲你村子里的故事,给我的小说增加一些灵感与素材。我说起了我们村的妇女主任,刘绍棠最爱听她说话,也最爱学她说话。这个人不识字,但出口成章,表情很丰富。那个晚上,我们说得很开心,他更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尖着嗓子,模仿妇女主任的神情动作与说话腔调。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当我笑够了,刘绍棠忽然认真地对我说:你当我的妻子吧!

        我吓了一跳,以前只说“我们的爱情”,怎么又进一步了?

        他接着说,六年,我们一年比一年亲,一年比一年近。在这个人世间,你有了一个知音知心的人,有了一个同呼吸同命运的人,有了一个在精神上比骨肉还亲的人。我们这六年,就像两棵枝干缠结、难解难分地生长在一起的合抱树。两颗心贴在一起,连在了一起,铸成了一个。我是你精神上的丈夫,你是我精神上的妻子,完全理所当然,难道还有疑问吗?

        我止了笑:六年的“六”字,突然在我的心头窜动起来。六年了,竟然六年了。

        一丝惆怅涌上我的心头。

        再见了,儒林

        1977年的时候,他再三要我发誓保证等他。我在他面前很认真地发了誓:我当然也喜欢跟他生活在一起,但是我想我是不会和他生活在北京城的,我只是他农村小院里精神上的妻子,但肯定不是上层生活的夫人。我想我会不习惯,但我当然不会把这些话告诉他,我理解他,我也明白他的想法,在农村小院的生活,只是他的一个理想而已。他的才华、他的成绩都与城里有关。所以我妈说我们俩是没有结果的,我早就预测到了。既然知道有这个结果,为什么还要答应等他两年。很多人也问过这个问题。我说,我要给他一个承诺,是为了他能够安心自己的事业落实了,得到他原本就应有的东西。如果我实话实说,他就要心情郁闷了,岂不是妨碍他的事业。

        我跟我丈夫是1980年6月认识的。我们相亲是秘密进行的,我怕刘绍棠知道,怕他知道了又要大闹一场。这年腊月,我离开了儒林村,嫁到了张家湾南桃园村。

        1981年,刘绍棠知道我嫁人的消息,气呼呼地寻到我家里,我不跟他言语,免得把导火线点着了。后来他又来过我家好几次,看我爱人对我真的很好,也就放心了。

        1983年春天,他来到我家,写小说《乡风》。《乡风》里娟妹子的原型就是我。娟妹子被丈夫宠得不成样子,差点儿没把她放到佛龛里供起来。这是他看到的我和我的丈夫的现实生活。

        (摘自《心安是归处:我和刘绍棠》,当代中国出版社2013年1月版,定价:2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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