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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摘 2013年04月01日 星期一

    成都:古巷老街的抒情诗

    肖复兴 《 书摘 》( 2013年04月01日)

        提要:

        成都古城的布局,让成都和北京有着惊人的一致性。不仅皇城方正,左祖右社,就是街巷也是几何图形式的平面划分式,是皇城的扩大和衍化,从而构成了古城雍容稳定的形象。

        只是有一点,成都和北京不一样。成都的街巷基本都是面朝东南而背向西北的方向,也就是说,有一定角度的倾斜,而北京则完全是正南正北。我曾暗自猜想,会不会是因为成都城建的是不规则的龟状,使得街巷也随龟头方向摆动,一直到这次来成都,在图书馆查阅成都的档案资料,看到了钱玉趾的《探真古今诗文》,才恍然大悟。钱先生指出有这样两种原因:一是古代成都地区祭祀,从三星堆到十二桥遗址中先民祭祀时,都是面向东南,他们认为自己的祖先就生活在东南方向的位置;二是和成都地区的盆地气候有关,成都地区多雾,雾气散后,已近中午,太阳出现在东南,便以为这就是日出的方向。所谓蜀犬吠日,吠的是这个方向。他同时例举成都北门外羊子山土台遗址、郫县古城遗址和宝墩古城遗址,也都是面朝东南方向,证明成都不是孤例。

        还有一点和北京不一样,在历史的变迁和城市化的进程中,不少老的街巷都无可奈何地拆掉了。北京是拆掉就拆掉了,这些街巷便彻底消失了。到了成都发现,即便是拆掉了,那些街巷的名字都还保留着,并竖立一块街牌,让曾经存在的古老街巷之魂,依旧飘荡在城市的上空,让人们有个迎风怀想之处。

        每当步行或车行于如今繁华的成都闹市,看到高楼大厦之间矗立着这些已经没有了的街巷的街牌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那年在日本广岛,看到了每一处当年被原子弹炸毁的楼房和街道,在街头立一块或在新的建筑物上,都立一块或镶嵌有一块铜牌,铜牌上面刻着文字和图像,沧桑无语话当年。成都的做法和广岛很相像,我以为这是善举,起码是对失去的街巷的一种弥补。就像贾樟柯在他的电影《二十四城记》里引用的一句诗:“成都,仅你消逝的一面,也足以让我荣耀一生。”因为那是历史,也是这种城市留给我们的馈赠和记忆,这样的街牌的竖立,让记忆有了依托,有了实实在在的力量。在我们对着它们想象那逝去的一切的时候,想象便不仅是补充,还使得眼前的这座城市有了感情的血肉,让历史不再是属于博物馆的标本,而是和我们现在的情感一道风生水起。

        作为一座古城,再没有比这些古老街巷更能散发着历史活生生气息的地方,因为这些街巷和普通百姓日常的起居饮食生活密切地联系在一起,而形成相互的血肉和鱼水关系。成都的纯阳观街,当年因有明清时一座纯阳道观而得名,后来却成为有名的卖鞋一条街;学道街,当年是学子荟萃的府试之地,后来却成为了有名的古籍书肆一条街。这样的街巷,在成都不胜枚举。比如,外东珠市街,专卖木炭;外东芷泉街,专卖中草药材;外东水津街,专卖木柴;外东水井街,专卖棺材;外东北城郊,专卖大粪;东大街,专卖洋百货。新银街,有成都的第一家银号;暑袜街,有成都的第一家邮局;盐道街,有成都的第一家女子师范学校……

        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很多街巷的更名,因为这和北京更为相像,所改之名,都是因为原来的名字太土,不雅。比如北京把“打劫巷”改为“大吉巷”,把“狗尾巴胡同”改为“高义博胡同”,把“墙缝胡同”改为“翔凤胡同”,“烂面胡同”改为“烂漫胡同”,等等,不一而足,多是取谐音而改之,体现了汉字的丰富性。

        成都,也一样,比如把“脷肢巷”改为“荔枝巷”;把“母猪湾”改为“猛追湾”;把“火巷子”改为“三多巷”——因为日军飞机轰炸成都时把这里炸成一片火海,以为“火巷子”太不吉利,改“三多”,取多子多福多寿之意。

        但是,成都有些地名的改动很有意思,和北京纯粹为俗雅改动不一样。比如爵版街,是清朝一条有名的老街,因有一家印制爵版的林家铺子而得名。爵版又叫手本,如同现在的名片,是清代官员的下属觐见上属递交的简明得一目了然的自我介绍信,上面印着头衔和姓名。当时有郑孝胥亲笔书写的门联悬挂于林家铺子前——“大爵乃尊,天版为业”,道出了爵版的尊贵之意。但是,老百姓不买账,也不用去为官阶等级森严而费心,弄不懂这个爵版的深奥意思,便取谐音改名为“脚板街”,彻底把捧在手上的东西给踩在了脚下。如此变雅为俗,明显反其道而行之,在北京尚未见过。

        同样在满城旗人集中居住的街巷中,“松柏胡同”和“普安胡同”,都是挺吉利的名字,都因其一为屋顶铺琉璃,一为外墙是红墙,而改为一望便知的“黄瓦街”和“红墙街”。“仁里头条”和“仁里二条”,其中的“仁”字更是自孔子始就倡导的民族要义,改为了如今有名的“宽巷子”和“窄巷子”。有意去其文雅之意,而以颜色和宽窄定街名,也不能完全说就是俗的取而代之,其中有着民间的智慧。易记便识,使得这四条街巷在众多老街巷中脱颖而出,特别是宽巷子和窄巷子,简直是老成都的一张名片,成为了来成都的外地人不能不去的地方。可以设想,如果不叫“宽巷子”和“窄巷子”,还叫“仁里头条”和“二条”的老名字,还会有这样的魅力吗?俗和雅,就是这样的一纸之隔,成都人轻轻一捅,捅破了它。

        成都街巷改名最有意思的是两位军阀。

        一位是杨森,1924年改造春熙路,是他的大手笔。有拍马屁者想把这条新开辟的商业街改名为“森威街”,杨森摇头不同意,定名为“春熙路”,取老子“如登春台”的美意。1925年,杨森入住猫猫巷,拍马屁者将巷子改名为“将军巷”。这一次,杨森没有不同意,而是欣然受之。

        另一位是刘湘,1935年入住刀子巷,这个巷子本来是清代刀剑铸造一条街,所以取名为“刀子巷”,和猪市街、浆洗街以前是卖生猪的、浆洗衣服的一样。刘湘入住后觉得刀子主凶不吉利,改名为“多子巷”。

        这和北京非常相像。民国期间,著名的架子花郝寿臣花了两千大洋买下块地皮,大约一亩,盖起了四合院,只是当时地名不雅,叫“粪场大院”,郝先生给当时北平市市长写了一封信,希望改为“奋章大院”,三天后便被批准。“奋章大院”的街名,便一直叫到了现在。只是京剧演员改地名要经过市长的批准,刘湘和杨森改名要不要上报批准?不过,“刀子”和“粪场”倒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仿佛是成都与北京遥远的一个对仗。

        街巷的地名,既是自然地理的符号化,也是空间形态的历史化,包括着这条街巷的观念、习俗、传统形态和人物演绎,以及政治色彩和对以往与未来的想象。但是,其中更重要的是来自民间对自己本土文化坚韧的固守。

        有一天,忽然自以为是地发现,成都的很多街巷和“吃”有关。且不说总府街有赖汤圆,草市街有郭汤圆,春熙路有龙抄手,暑袜南街有矮子抄手,荔枝巷有钟水饺,耗子洞有张鸭子,金河街有夫妻肺片,北门万福桥头有麻婆豆腐……这些地道的成都传统吃食。

        让我更感兴趣的是这样两条街上的两家餐馆:一是指挥街上的小雅餐厅,一是祠堂街上的努力餐厅。两家餐厅都是名人所开,“小雅”取古意,是作家李劼人所开;“努力”是新词,为革命家车耀先所开。两位各有职业,又都是美食家,餐厅所售虽然是家常菜,却都是他们本人亲自下厨,地道的成都味道。一时间,生意不错。努力餐厅举的是革命旗,餐厅外的墙上写着“革命饭,努力餐”大字,以此掩护所从事的革命活动。小雅餐厅打的是文化牌,谈笑有鸿儒,往来也白丁,不薄教授,也爱贫民和寒士学子。其中李劼人招收贫寒的川师大学生钟郎华当餐厅的跑堂,资助他读完大学的事情,传为美谈。

        还有一处,虽不是名人所开,但和名人有关,是陕西街上有名的川菜馆,叫“不醉无归小酒家”。这个店名起得别致,为它锦上添花的是,民国时期军阀王瓒绪请画家齐白石到这里吃饭。王瓒绪附庸风雅喜好收藏名画古画,知道齐白石来成都,请齐白石为他鉴别他的收藏。齐白石不客气地指出那些画没有一幅是真的。王瓒绪很是恼怒,但最后还是要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请齐白石到这家餐馆吃饭。也成为了一则逸事。

        还听说另一则与名画和餐馆有关的逸事,也是一位军阀爱好收藏名画,不知是不是这位王瓒绪,也是一位行家为他鉴别,告诉他那幅画是假的,不知是不是齐白石。这位军阀没有请鉴赏家吃饭,倒是把卖他这幅假画的画商请到餐馆里吃饭,不知是不是这家不醉无归小酒家。饭菜端上,那幅画也悬挂墙上,军阀一把把手枪拍在餐桌上,顿时吓得画商一激灵。军阀端起枪,对他说:“我不枪毙你。”然后一枪打在画上,又说,“但我得枪毙这幅假画,让它不能再在世上骗人。”

        如今,指挥街、祠堂街和陕西街,都还在。我曾经到这三条街寻找过这三家餐馆,只看到祠堂街上立有纪念牌,介绍此地曾有过车耀先烈士开过努力餐厅。小雅餐厅迁到李劼人故居里。不醉无归小酒家,黄鹤不知何处去,已经无处可寻。

        我对在祠堂街立介绍努力餐厅的牌子,很是赞赏。如果在这三条街上这三家餐馆的原址都立上这样的牌子,继而推而广之,在许多曾经发生过类似故事、曾经有过这样的纪念之地的街头,都立上这样的牌子,该是什么样的风景?那将是一本打开的书,街巷和历史一起连缀起那一页页,风和记忆一起翻开那一页页,如果能够从头读到尾,会是关于成都别开生面的一部大书。

        德国文化史家瓦尔特·本雅明曾经说过:“在波特莱尔那里,巴黎第一次成为了抒情诗的题材。”走在这样古老的街巷,或者想象这些古老的街巷,包括它们古朴而趣味横生的街名,成都也可以成为我们的抒情诗的题材。

        (摘自《蓉城十八拍》,贵州人民出版社2013年1月版,定价:25.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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