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每读一次原稿,流下一些泪水,建议所有的父母看,懂得自省,懂得尊重,懂得自己的可怕。建议孩子看,懂得父母的恩父母的爱。懂得珍惜生命。
宁儿,爸爸怎么也想不到,从2008年8月3日这天起,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谁知道丧子之痛吗?那是五脏六腑都在搅呀!
宁儿,你1979年11月4日凌晨来人世报到时,就遇到了难产,你是被产钳夹住头拉出来的!一个多时辰后我才从火车站赶到。我后悔没有早点请假回家,后悔没有送你妈剖腹产,后悔在月子里饿得你半夜总哭。后悔你半岁多因为碰掉了一瓶墨水,我竟然打了你!
宁儿,1985年我去云南老山前线时,给你留了一封遗书:一、上战场是为国捐躯。二、我是长子你是长孙,要好好读书,撑起周家门面,翻修老屋,养活你妈和爷爷奶奶。三、每年清明给我烧纸……
现在却是你给我留下遗言,让我照顾好你妈,骗你爷奶说你出国了,嘱咐我们老了病了找个好保姆……
孩子,我们现在搬到了同院的另一栋楼。你妈还在纸上写了新的楼号和房号,在原住处门前烧了。
宁儿,你四年级那年看见屏幕上的一个葬礼,你说将来要为我办葬礼!当时我一惊一喜,一把将你搂到怀里:谢谢儿子。我怎么也没想到,我来办你的葬礼!我来替你选择墓地,选择骨灰盒,选择墓碑。
做这些事时我的心在滴血,造物主只要耳朵不聋,他应该能听到血的滴答声……
孩子,你上小学时,我们陷入了一桩可怕的官司,我们把你送到北京避难。你忽然开始咳嗽,我们忙于官司,只让亲友领着你去小医院。更糟的是一个医院的朋友好心而频繁地给你照X光,伤了你的免疫力。官司打胜,你却很瘦很弱了。官司和你的健康比,哪个重要?
我多少次霸道地改变了你的选择!你想去市体校跳远,我说不行:运动员三十岁就老了,那时想改行也难了。你说:三十岁当跳远老师不就行了?我摇头:谁看得起?
我其实想让你当官。我是一个被官本位浸透了的俗人!
孩子,你小学毕业前,我们逼你去考十三中。你的压力大增,那么小竟然要靠吃安定睡眠,我为什么要死死逼你?
初中后你爱吐黏痰,一次一点,来不及吐进痰盂,常吐到地上。我还怨你!你病后我才明白,气郁痰结,血运不畅,最易在颅内淤血,那便是肿瘤的早期。
孩子,读大学后你越来越懂事了。我笑着对你妈说,看来我剩下的任务,就是挣钱为儿子买套房,静待他结婚了。
非典后,我真的用稿费给你买了一套房。装修时,我坚持加密楼梯扶手的立柱,怕我未来的孙子从立柱间钻出去。
宁儿,我此生最不可饶恕的,就是拆散了你和小怡。
我记得到西安是一个周六,那晚,我俩一个房间,看着你安然入睡,我被一种奇特的满足感涨满:儿子真的大了,就要拥有一个爱他的女人了。
第二天在早点铺前,我们见了那姑娘,我脸上的笑霎时凝住:这女孩的相貌……
你问我是不是不满意?我虚荣而愚蠢地回答:这个女孩不适合你,你完全可以找到比她更漂亮的,你应当和她断绝往来!
你面露痛苦地说:爸,你最好先不要下结论。
我当晚就返京了。你没有放弃,给你妈打电话做工作。我想在电话上训你。你妈劝我:孩子一时丢不下,就让他们保持一段吧。
暑假归来,你明显瘦了。你悄悄跟你妈要求让女孩来北京,你妈答应了。我预先并不知女孩来家,看到后也不好再发火,便冷冷地不再发言。
你妈妈对女孩挺喜欢,就是担心有点瘦。女孩在我的冷色中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
一个周六的上午,我们四人说好一起去中关村联系学英语的事,你不知为什么晚了一会,没有找到约好的人,我当着那女孩和司机的面,劈头盖脸地训你,说你不操心学习,光知道忙些乱七八糟的……不像个男子汉,像个纨绔子弟……说你应该向远处看,不该只看眼前几个人……你妈几次没拦住我,我把不高兴通通发泄出来,惊得女孩有些发呆,你则面色煞白又无话可说。
你坚持不见任何我托人给你介绍的女友,可我的不让步让你绝望,你最终服从了我。
女孩离京了,听说你买了礼物,两人都流了泪。事后,你还执意用攒的钱给她买了一台电脑。我当时为你终于回头而高兴,几年后才明白,我强行使我儿子的生活拐了一个弯,使你失去了一个心心相印不离不弃的人生爱侣。我后来常想,若有她的照顾和鼓励,你说不定真能战胜病魔。
分手后你在学校大病了一次,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去校门诊部打针,险些跌倒。你怕我们担心,始终没说。紧接着我们又错了,逼你去读了研究生。
孩子,你研究生毕业了,你对你妈说:我会让你和爸享福的。你妈高兴得泪水都流进了酒杯。
第二天我就给你妈说:以后家里有了搬搬运运的重活,包括购电器买家具做五年计划一类的大事,和倒垃圾及去邮局取东西这样中等重要的事情,都不要再叫我干,该儿子去干了!
我怎么也没料到,造物主接下来给我演了那出戏!
宁儿,爸爸常常想起2005年9月28日这一天的下午,你在礼堂看节目时,突然倒地昏迷了。
医院怀疑是脑部胶质瘤,就是脑癌,得这种病的比例是十万分之一。
住院手续办好后,我抹去哭痕,装作平静地回家告诉你们:CT片子没问题,但毕竟晕倒过,还要住院。那晚,我忍不住用被子蒙头哭了一阵。
就在我忙着你手术的当儿,你的女友小韵和她母亲来京了。我一边请教专家,一边含泪查阅资料,一边努力带笑接待小韵母女。
我骗你妈说要切掉一个良性小瘤子。哪知医生找你妈去签的字,说是癌症!话没说完,你妈就晕倒了,我告诉她还得骗你,她才抖着站到了你面前……
医生说手术很顺利,失血也少。我和你妈略略松了一口气。
儿子,第二天上午十点,你完全清醒了,手脚能动能说话,你小声求我带你离开:插尿管实在疼,手被绑在床帮上也不准动。
次日,你回到普通病房,医生开始化疗。化疗竟会令你那样痛苦!我几乎整晚站在床头,扶你或坐或躺,帮你揉后背前胸,你呻吟着说:爸,我难受得真不想活了……
这一夜实在太恐怖,以致后来选择治疗方案时,又犯了别的错。
儿子,术后第九天你回家了,小韵表示要离开你。你说不想活了。你妈想哭求小韵,我坚决阻止了。
我们说,你是爸妈唯一的儿子、家里的长孙,你要照料四个老人,为个女友就不活了,像个男子汉吗?
你怔了一刹,叹口气,慢声说:好吧,给我一段时间,我会挺过来的!
放疗两个多月后的一天,你把女友的照片收了,说:好了,我把这段感情存起来了。
几天后,我在帮你洗脚时,你忽然说给西安的小怡打了电话。
你问小怡,假若我爸爸当初不反对,我们一直交往,我突然重病,你说个实话,你会选择离开我吗?
她说,那怎么可能?朋友遇到病灾就抛弃,那还是朋友?同性朋友都能两肋插刀,何况是对象?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你说,有一点。
她说,需要我吗?如果需要,我就过去。
你问她丈夫会让她过来?她说,他不让我去就离婚……
我的心被猛地一刺。我后悔呀!
儿子,你放化疗后加上中药调理,恢复很快。四个月后,医生说可以上班了。
一个留美的癌症博士对我说美国出了一种针剂,一针可以管三至四年。一针二十几万元。我当时以为今后的任务就是挣钱,钱多就可以救你的命!
儿子,你上班后不久,睡觉越来越晚。我们急得想说实情又怕吓着你。一天,你约来了一个女网友,你说想结婚后给我们留个孙子。她走后你说她是来侦察经济状况的,她比想像的要低俗得多。
九个月过去了,一切正常。你妈去白云观烧了香。
恰好你参与的那个项目要报科技进步奖,更给我们带来了喜气。
我找了个好友为你介绍对象。你们约会了一段后,我忽然听见你轻轻哼起了歌。她的单纯和开朗,吹走了一直缠绕着你的阴郁。可惜,小韵的绝情毁了你对女人的信任,你把她气得几次流泪。我们经过努力给她找了一份毕业后的工作。我开始松心了。
没想到从老家回京的那个晚上,你大叫一声躺在地上抽搐起来。
接下来,是不断的抽搐、昏迷、苏醒、瘫软。我想到了那位留美的癌症博士。
第二天,我在他医院的办公室等了很久,他却说那种针剂已经停止使用和进口了。他推荐了另一种生物药,两三万元一次,要住院注射。
我们去咨询了天坛医院,真话令人绝望而愤怒。我们把你转送到了博士那儿。
病房条件挺好,可一连两天不给治疗,博士还外出了。我找到主治医生,她意味深长地问:你知不知道脑部有血脑屏障?
我一愣,忙答:知道。血脑屏障保护人脑,可也会使药物很难进入。
既然知道,你还相信这种所谓生物治疗的针剂?目前疗效还未证实,就是有效,你得先想想怎么注射进脑子的病变部位吧?
哦?这么说,你们医生也还不知道方法?她不置可否,走开了。她这种态度让我很吃惊。
第三天晚饭后,值班室只有那位主治医生,我和你妈进去了。
她沉吟了一会,低声开口:你们不要轻信,还是去大医院,别在这儿耽误时间花冤枉钱。你们也不要把我这话对别人说。
我和你妈对视了一眼,明白了……
可往哪里转院呢?去过的医院都没有信心,看广告后又转到一家医院,先开刀在病变部位放一个囊,待刀口长好后向囊里注射同位素。术后主刀医生说:手术顺利,我把周宁脑部的肿瘤拨到一边,将囊放到了恰当位置。等刀口长好,就可以射杀癌细胞了。我连声道谢。你妈问我:癌瘤怎么能拨到一边?不是要么切掉要么不动吗?不是说一动就会疯长吗?我居然坚定地驳斥了她!
刀口拆线回家后,你突然剧烈抽搐。我们几个人从楼梯把你挪去了医院,等到主治医生五一后返京,我才非常愤怒又低声下气地请他拿主意。他决定再动一次手术。我和你妈只有同意。但术后没几天,癌瘤再次疯长,你的一条腿和一只胳臂失去知觉,完全不能动了,你丧失了吞咽功能,只能鼻饲。
好在可以注射放射性核素了。注射后你原已不会动的手指和脚趾,又能动了。两次下来,肢体能动吞咽恢复,你出院了。
我们去看中医。每天上午我和司机小潘陪你去玉渊潭做郭林功。我背着水、水果及马扎跟着你,你做完一套功,便让你坐下,给你水果。你从几百米走到了五千多米。
儿子,我最担心的事还是来了。复查的结果是病灶已经失控了。你妈妈说烧点纸驱邪。我们搀你下楼,找了个偏僻些的十字路口,趁无车时让你妈点着了纸。这时已是晚上十一点了,火光格外明亮,我一阵阵担心……
随后,你整个左腿麻痹了,每天上午九点和下午三点,我们一同出现在操场上,扶着你一瘸一拐地走。肿瘤压迫神经了,夜里你刚躺下一个小时,又得叫我们扶你上厕所。白天我一遍遍吃力地背你上下四楼的楼梯。
那天早晨,我扶你吃饭,你突然失去重心倒在地上,我脚一滑也扑通摔倒,我俩的脸在地板上相距寸余……每天凌晨三点,我和你妈都扶你吃一种调理的药,但无济于事。
你的大小便失控了。一天下午我喂你喝完水后,你抓住我的手说:爸,我可能很快就要走了,很对不起你和妈,我走后你要照顾好妈妈。
我一边流泪一边连连点头。我那刻晃着你的胳臂,求你绝不放弃,相信奇迹。你没说话,惟有泪流……
我们再次把你送进了医院。你那天被背出家门后,扭头看门,我说:生活用品都带齐了。后来才明白,你是在与这个家告别呀。
住进医院换纸尿裤时,你低声说了一句:真丢人。这竟是你最后的一句话。
你昏迷了。孩子,我把你转到了一家大医院。医生只能用冰床来降你的温度。
这是一种酷刑。冰床垫,冰头枕,两腋也夹着冰袋,你的体温恢复到37度。定时鼻饲、翻身、擦洗和按摩……
我很想去二百多米外吃碗面条,却担心栽倒路上,只好就近在小卖部里买了两个不热的馒头,坐在一个楼梯拐弯处吃了。我甚至没有力气把一米外的半张报纸捡过来垫着坐。
那一刻,吃饭只为了有力气再回到你的身边。吃完后足足坐了二十多分钟,才有力气站起身子……
儿子,最害怕的日子还是来了。医生交代我:去看看他吧,他走了……
孩子,我扑到你的床前,你已停止了呼吸!我亲吻你的脸颊、额头和手,你的身子尚温脸色平静。我不敢流泪,怕你的灵魂舍不得离开。我只能木然地按摩你的全身,直到你冰凉。
我把你抱离病床。这是我最后一次抱你。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谁能体会?
2008年8月3日,这个写进周家历史的日子,我不知天国之神选择这天领你走的理由,我只知道,从这一天起,你不再理睬我和你妈了……
我们的生活全部毁掉了……
一个小时后再见到你,已是一包骨灰了。我想不到给你准备了那么大的房子,可在你29岁的时候,却只能把你送到一个两平方尺的灵龛里。
孩子,三年过去,我终于可以面对现实了,我在小说里给你建了一个幸福的天国,我们每天可以在天国散步对话,安享着天伦之乐。
(原书首发《当代》2012年第4期,单行本由作家出版社2012年8月出版,定价:32.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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