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独特的穿越时空的对话,非常有创意。通过他们的虚拟对话,我们能全面了解果戈理与俄国、苏联不同时期的文学与社会政治。全文信息量大,可读性强,是一种独到的“信”文本。
蓝英年:果戈理先生,您在天堂,我在尘世。您又上了年纪,今年202岁了,我说话您听得见吗?
果戈理:我虽202岁了,但眼不花耳不聋,看得见听得清,你说的我听得见。
蓝英年:先向您表示感谢,从小到大,我都在听您讲故事。在我最空虚或最倒霉的时候,您的作品成为我的精神支柱。我还读过评论您的专著,但我仍然对您了解得太少,我想向您请教几个问题。
果戈理:你提吧。先告诉我你读过谁写的评论我的专著?
蓝英年:有七八个人。就说主要的吧:叶尔米洛夫、赫拉普琴科和马申斯基。
果戈理:你怎么读他们的书呢。叶尔米洛夫是打手,凡是与他观点不同的人抡起棍子就打。打手能有什么观点,就知道恬不知耻地歌颂斯大林,歌颂他们建立的体制,对文学一窍不通。他不是写我,而是图解列宁和斯大林引用过我的话,借吹捧领袖邀宠。赫拉普琴科什么都往阶级斗争上扯,我在《死魂灵》里写的几个地主身上的毛病,其实就是俄国人身上的毛病,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有,干吗非把他们与地主和农奴联系在一起?俄国的地主早被布尔什维克消灭光了,可我的人物绝迹了吗?至于马申斯基,不过综合赫拉普琴科之流的著作罢了。
蓝英年:您怎么熟悉这三个人呢?他们可比您晚出生一百多年啊。
果戈理:这是帕斯捷尔纳克告诉我的,他可被叶尔米洛夫一伙整苦了。20世纪30年代被他们整得活不下去,书不能出版,连他翻译的莎士比亚剧本都不能出版。他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写了一首歌颂斯大林的诗,被迫向新政权表忠心。
蓝英年:我也听说他是第一个写赞美领袖诗的人。
果戈理:是不是第一个我不敢说。这是阿赫玛托娃告诉我的,她自己不好意思说。其实,我也写过阿谀沙皇和贵族的信。不恭维他们,能给我钱吗?没有钱我怎么生活,怎么写作?我敢承认。我收了他们的钱仍写我想写的。以我当时的名气,写什么都能出版,靠稿费也能过活,但我那样做就分散精力了,我宁肯向沙皇贵族要钱完成自己的使命。我这种做法很多人不理解。
蓝英年:我的第一个问题是请您谈谈,您那时的写作环境同俄国变成苏联后有什么不同?
果戈理:我正赶上尼古拉一世,一个反动的时代。全国实行书报检查制度,写了东西先送交检查部门审查,看看里面有没有反对沙皇的话。我的《死魂灵》是检查官尼基琴科审查的。他是文化修养很高的人,别林斯基把手稿带给他,他读后立即批准出版。俄国当时的检查官都是文化水平很高的人,有的本人就是作家。你知道冈察洛夫吧,就是写《奥勃洛莫夫》《平凡的故事》和《悬崖》的那个人,他也是检查官。而苏联的检查官都是契卡分子,大字不识几个,怎么审查?就知道肆意迫害知识分子。
我在《钦差大臣》里对官员们百般嘲笑,剧本不仅出版,还上演了。首演的那天,沙皇率领大臣们到剧院观看。他们是来寻开心的,喜剧嘛,逗乐而已。特别是丢尔先生饰演主角赫列斯塔科夫,丢尔是著名的喜剧演员,特别善于插科打诨,王公贵族都爱看他的表演。但沙皇和大臣越看脸色越阴沉,看完尼古拉一世说:“诸位都挨骂了,我挨得最多!”
蓝英年:您可要倒霉了。
果戈理:我到意大利去了。
蓝英年:您被驱逐出境了?
果戈理:怎么被驱逐出境呢!我自愿去的,到意大利写我的《死魂灵》。当局并没有找我麻烦。沙皇时代与苏联时代不同,作家可以随意出国,像我的晚辈同行屠格涅夫,长年住在国外,在法国待腻了就上德国,想回国随时可以回国。根本不存在驱逐出境、叛逃这种概念。
蓝英年:原来俄国和苏联的检查制度还是有区别的。我原以为苏联的检查制度是继承了沙俄的检查制度。
果戈理:你怎么这么糊涂,苏联是推翻俄国临时政府建立的,临时政府又是推翻尼古拉二世建立的,怎么能继承呢。你不能看它们相似就认为后者继承前者,两个检查制度不同的地方很多。沙俄的报刊多数是私人办的,苏联的报刊通通是国家办的。不论是《新世界》还是《十月》都隶属于苏联作协,而苏联作协是国家衙门。一个作家组织变成政府部门,这在世界上是少有的。沙皇时代发不发表文章由编辑决定,苏联时代主编没这种权利,还得通过苏共宣传部。特瓦尔托夫斯基跟我说过,他主持《新世界》的时候吃尽苦头,为发表一篇文章要到宣传部跑几趟,同官员们争论、解释、恳请甚至哀求。
蓝英年:您也见过特瓦尔托夫斯基?您还见过哪几位苏联作家?法捷耶夫、马雅可夫斯基或者潘费洛夫、柯切托夫?
果戈理:法捷耶夫和马雅可夫斯基不能到我这里来,因为他们是自杀的。潘费洛夫和柯切托夫也没到这里,去了另外的地方。
蓝英年:后两位在中国名气很大。潘费洛夫的《磨刀石农庄》20世纪50年代就译成中文,但读者不多。柯切托夫的《茹尔宾一家》《叶尔绍夫兄弟》《州委书记》《落角》和《你到底要什么》陆续译成中文,读者要比潘费洛夫多得多。您怎么看这两位作家?
果戈理:儿童文学作家丘科夫斯基同我谈过他们,所以我对他们略知一二。潘费洛夫是顽固不化的极权体制的护卫者,声嘶力竭地歌颂农业集体化。但他不仅缺乏文学才华,文化水平也不高,句子都写不通,高尔基就曾批评过他。读他的作品是浪费时间。柯切托夫同他是一路货,一味歌颂当局的政策,只不过文化水平略高一些,更善于投机一些。他们的得意门生是巴巴耶夫斯基,就是那个写《金星英雄》和《光明普照大地》的家伙,比他们两位文化水平还低,算个半文盲吧。听说巴巴耶夫斯基的作品也译成中文,中国太迷信苏联了,凡是获得斯大林奖金的作品就翻译。潘费洛夫主持《十月》杂志多年,柯切托夫主持过《文学报》。他们能发表什么好作品?他们看中的必定是拙劣的,优秀的绝不允许发表。
索尔仁尼琴告诉我柯切托夫是拍苏斯洛夫马屁爬上去的。他讲了一件趣闻:每当柯切托夫接苏斯洛夫的电话时,第一句话一定是:“苏斯洛夫同志,我站着接您的电话。”苏斯洛夫是仅次于勃列日涅夫的大人物,苏联意识形态总管,人称灰衣主教,拍他的马屁自然爬得快。你说柯切托夫的读者比潘费洛夫多得多,我知道什么原因了,是你们的巴金告诉我的。柯切托夫后几部作品是在你们“文革”后出版的,那时不让读书,把年轻人赶到乡下。年轻人不读书怎么行?于是他们各显神通,到处找书,找到后互相传阅。柯切托夫的书就是那时读的。柯切托夫的书里有故事,也有点爱情什么的,青年们就读他的书,饮鸩止渴,因为没有别的书可读。中国青年没有接触过优秀的俄国文学和苏联文学,便把柯切托夫当成俄国和苏联文学的代表,太荒唐了。而潘费洛夫的《磨刀石农庄》是早翻译的,“文革”前已列入禁止阅读的苏修文学范畴,所以青年们没读过。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让青年人读书?中国不是学习苏联吗?苏联还让人读书呢。当然,有他们的宣传导向,号召青年人阅读宣传他们政策的书,但其他的书也可以读,比如我的书,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的书。
蓝英年:后来中国很多书也可以读了,可“文革”期间外国文学(包括苏联和西方)和中国古典文学被定为封资修文学。还不止文学,也包括其他学科。我不多讲了,您弄不清,不是中国人谁也弄不清。这是中国特有的现象。我请教您第二个问题:谁是您的嫡派传人?包括俄罗斯的和苏联的作家。
果戈理:要说嫡派传人一个没有,要说受到我创作影响的人就多了。俄罗斯著名的有陀思妥耶夫斯基、萨尔蒂科夫-谢德林和契诃夫,苏联著名的有苔菲、布尔加科夫和左琴科。当然不止这六个人,我不过举例而已。也不是说他们的创作风格跟我一样,完全不是,如果那样就变成模仿了,而他们各有自己独特的创作风格。就连屠格涅夫也受到我的影响,但他的风格与我迥乎不同。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他们都是我的小说《外套》孕育出来的,布尔加科夫说愿用我墓碑下的一块石头做他的墓碑,而他的太太居然弄了一块。他和我都安葬在莫斯科新圣女公墓。我提到的三位苏联作家,除左琴科外,其他两位你们中国人可能不大熟悉,不得不多说几句。布尔加科夫一直受到拉普(无产阶级作家协会)的攻击,写过许多剧本都不能出版、上演,直到他死后二十多年,20世纪六七十年代才得以出版、上演。他把我的《死魂灵》改编成剧本,在莫斯科艺术剧院上演,一段时间就靠《死魂灵》的演出税过活。至于苔菲,是苏联时期的作家,但并不是苏联作家。她自己对我说,她热爱俄罗斯,但仇恨布尔什维克。确实如此。十月革命,现在中学教科书又改为十月政变了,不管叫革命还是政变吧,反正1917年以后苔菲逃到法国,这才是流亡呢,与我到意大利完全不同。苔菲是聪明的女作家,善于捕捉人性可笑之处。1917年以前她在俄国已经闻名遐迩了,从王公大臣到邮差摊贩,没有不读她的书的,连沙皇尼古拉二世都爱读她的小说。
1946年夏天西蒙诺夫和爱伦堡访问巴黎。斯大林给西蒙诺夫一项任务:把俄国作家布宁或苔菲请回国,两个人都请回来最好,请回其中的一位也行。苔菲告诉我,布宁对布尔什维克的仇恨不亚于她。两人决不回苏联。但苔菲听说西蒙诺夫和爱伦堡要在苏联驻法国大使馆举行招待会,宴请俄侨作家。二战期间他们在法国过的日子苦极了,平日吃不饱,几个月不沾荤腥,现在有宴会岂能不去饱餐一顿?一群衣衫褴褛的俄侨作家抱着同样的想法来到大使馆。桌上摆满珍馐美味,莫斯科的香肠,堪察加的马哈鱼,令人垂涎欲滴的俄国鱼子酱,这次可不是过屠门而大嚼了。西蒙诺夫先致辞,介绍伟大卫国战争的胜利,苏联人民为此付出的巨大牺牲,斯大林的英明领导是胜利的保证。西蒙诺夫致辞时,苔菲向布宁使个眼色,两人抄起刀叉,瞄准鱼子酱大嚼起来。西蒙诺夫举杯为斯大林的健康干杯,大家都站起来碰杯,没站起来的只有苔菲和布宁,他们完全沉浸在美味中。等到西蒙诺夫请同胞们品尝祖国的美味时,马哈鱼只剩下鱼头鱼尾,鱼子酱也所剩无几。
斯大林为什么这时邀请苔菲和布宁回国呢?领袖的想法莫测高深,让人捉摸不透。过了两三个月开始猛烈批判阿赫玛托娃和左琴科,苏联党魁日丹诺夫把他们俩骂得狗血淋头,可他们是拥护苏维埃政权的呀,从未公开说过反对苏维埃政权的话。左琴科跟我说,表面上批判他们,实际上是日丹诺夫派同马林科夫派的斗争。批判左琴科是因为他在列宁格勒杂志《星》上发表《猴子奇遇记》,但这篇小说不是他的投稿,而是马林科夫一伙捣的鬼,把他发表在儿童刊物《脏孩子》上的儿童故事转载在大型刊物《星》上,嫁祸给日丹诺夫,因为列宁格勒是日丹诺夫的地盘。他的地盘上竟发生这样的事,说明日丹诺夫丧失警惕性。马林科夫一伙知道斯大林看列宁格勒刊物,在严肃的刊物上突然出现一篇儿童读物必定引起他的注意。这是左琴科最重的罪行。批判阿赫玛托娃是因为她过去的经历,1917年前写的诗,翻陈年旧账。可布宁和苔菲不同,他们公开咒骂布尔什维克,咒骂苏维埃政权,咒骂苏联领导人。布宁在《诅咒的日子》里骂得厉害极了。把他们请来接受批判?按照苏联的法律他们两人都应处决。
蓝英年:听说左琴科被开除作协后断了生路,靠修鞋过活。他为了发表作品,写过“歌颂讽刺小说”,结果失败。
果戈理:荒谬绝伦,怎能把对立的概念联系在一起呢?都说左琴科是我的传人,其实不是。我写的是俄国人身上的劣根性,他批判的是剥削阶级的腐朽思想对苏联人的影响。
蓝英年:我想向您提第三个问题:您是怎么写作的。
果戈理:苏联作家魏列萨耶夫写过一本《果戈理是怎样写作的》,你读过吗?
蓝英年:“读过,并且把它译成中文。这本书很受中国读者的欢迎,印了五六版。鲁迅很推崇这本书,请孟十还译成中文。我算是重译。您同意魏列萨耶夫的看法吗?”
果戈理:你说鲁迅推荐过这本书?我见过鲁迅。他很喜欢我的作品,除自己翻译《死魂灵》外,还请年轻朋友韦素园翻译《外套》。鲁迅大概不是从俄文直接翻译的,把死农奴译成死魂灵容易让人误解。我的故事梗概就是乞乞科夫利用已死但尚未注销的农奴发横财。译成“魂灵”就费解了。俄文这个词有两个意思:农奴和灵魂。“灵魂”容易理解,而“魂灵”还是死的,就不知所云了。
蓝英年:鲁迅是根据日文并参照德文翻译的。书名译得确实有问题,不看过书不知是一本什么书,而您的俄文书名概括全书,一目了然。
果戈理:魏列萨耶夫从搜集材料、写作过程、修改手稿和征求别人意见等几个方面谈我的创作,大体不错,基本同意他的看法。他说我不深入生活,我身在生活中,到处有生活,还怎么深入?我与人接触就是观察人。我特别愿意听人清谈,从中能汲取很多创作素材。《外套》的故事就是听来的,我不过改变一下情节而已。
蓝英年:与您对话受益匪浅。谈的时间不短了,您该休息了,如果有机会再向您请教。
(摘自《私信@他们:跨越时空的对话》,新星出版社2012年8月版,绿茶主编。定价: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