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自命不凡的人,自命伟大或自命清高的人,交友也很难。他们心比天高,对别人非常严酷,有一种以我画线的味道。
我却认为对于知己不必要求得那么苛刻,非得莫逆、默契、心相印心重叠不可。人与人不可能是完全一致的,朋友之间没有永远的与绝对的相互保持一致的义务,永远的与绝对的一致,夫妻父子之间也难于做到。而且各人的处境不同,不可能事事一致。其实保持一致云云,已经包含了不尽一致的意思,绝对的一致,是用不着费力保持的。比如有一些自己可以不予理睬的恶人,但是自己的朋友恰恰在此人的手下供职,就不能与你采取同样的置若罔闻的态度。你的朋友也许还要虚与委蛇,你的朋友不敢得罪你心目中的极不好的家伙。你怎么办?因而与你的朋友断交吗(那只能证明你是一个法西斯主义者)?还是抱一个谅解的态度呢?世上有许多事,心中有数是可以的,锱铢必较却是不可取的。那种一句话不投机就割席绝交的故事总是令我难以接受。
对于一个人一件事一个观点的看法与做法也许你的某个朋友与你不一致,但是还有别的大量的人大量的事大量的观点呢,也许在更广阔得多的领域你们有着合作至少是交流的可能,为什么要采取一种极端的态度,把自己的圈子搞得愈来愈小呢?再说那种要求别人是朋友就得永远忠于自己,只能从一而终的做法,是不是暴露了某些黑手党的习气,而太缺乏现代的民主的理性的客观的与容忍的人生态度了呢?
再想一想,你的朋友都是忠于你的人,那是朋友还是你经营的小集团呢?你的朋友都是永远同意你、赞成你、歌颂你、紧跟你的人,你在他们中间听到的只有是是是、好好好、对对对,英明啊正确呀太棒啦妙极啦的一套,你什么时候能听到逆耳的忠言,能听到不愉快的真实,能得知自己的失误与外界对自己的不良反映,能得到全面的与客观的信息反馈呢?那不是自己把自己封闭起来了吗?世上最可笑复可悲的莫过于拼凑一个小圈子,关起门来互相吹捧、同仇敌忾、诉苦喊冤、捶胸顿足,直到哭哭啼啼地自封伟大正确的闹剧了。这样的人自己被自己闹昏了头,弄假成真,真以为自己是真理的化身正确的代表历史的中流砥柱了,这不跟吃错了药一样难办吗?
还有,你能百分之百地保证你的一切选择都是最最正确而且是千年不变的吗?如果你的对某人某事某理论某学派的态度与处置并非足金成色,如果你的对待本身就留下了可争议之处,如果你很正确很伟大但是随着时间的逝去情势的变化你的做法不无需要调整出新之处,就是说你也像众人一样有需要与时俱进之处,那么那些与你在此人此事此观点上不甚一致的朋友,不正是你的最合适的帮手吗?相反,如果你一上来就把事做绝把话说绝把与自己意见或做法不尽一致的人“灭绝”,你将使自己处于何等困难的境地!
友谊不是绝对的,友谊不承担法律义务也不受法律保护,真正的友谊不需要也不喜欢指天发誓、结拜金兰,更不需要推出一个首领大家为他卖命,更可厌的是搞那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利益共同体。那是黑社会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把戏。有些人就是喜欢搞这一套,所谓要有自己的人,结果呢成也圈子败也圈子,“自己人”不断地向你伸手要好处,你变得名誉扫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最后变成过街老鼠臭名昭著,你还觉得冤枉呢,你说可笑不可笑!君子之交淡如水,古人的这一总结很有深刻意义。我的外祖母不识字,不知所据何来,她每逢讲到“淡如水”时还要补充一句“小人之交甜如蜜”。
(摘自《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学》,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定价:38.00元)